我的家乡学名叫“胡营”,这个名字直到上初中填材料我才知道,平时从父老乡亲们嘴里听到的都是“画营”。11岁那年,我离开村子搬到城里和爹一起住,爹在城里运输公司工作,妈继续在村里种地。后来一家人都进了城,很少回去,再后来我去了北京,就再也没回过村子。
这是20多年以后第一次回故乡,我曾经无数次的做梦回来,那个恬静的乡村,鸡鸭牛羊成群,民风淳朴。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那时候人们都没有什么钱,但也没有人谈论钱,更不知道外边有诱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无数次的设想过回乡的方式,我计划着从县城坐公交到我们乡政府,从那里走回去。在计划的过程中突然明白为什么藏族人要一路跪拜着去布达拉,因为那个地方在自己心里太重要、太神圣了。我也想过要穿什么衣服回去,以前年龄还小的时候总设想着有一天要衣锦还乡,买一套平时舍不得买的衣服,戴上自己最贵重的首饰......。但是,这次我拼命的挑一件看起来像村里人的衣服,去掉所有首饰,我怕村里人用陌生的眼光看我,就像我小的时候在我们村看城里人的眼光一样。
最终,我们还是选择自己开车回去,一方面路远,带着老人孩子不方便,另外一方面能节省时间。我一直在车上回忆村里的一切,我想首先看到的应该是村里的合作社,那是村里最豪华的两层楼建筑,在合作社的斜对面是村小学,房屋很简陋,印象最深刻的是学校后面没有遮盖的粪坑,大概是每天都要闻粪坑的味道,倒从来没觉得臭。那时候唯一让我担心的事,村北头的孩子回家都要经过紧挨着粪坑的一条小路,每当下雨下雪路滑的时候,我总担心有人掉进去,但实际上从来没有发生过。我家本来住在村北头,后来因为弟弟玩耍烧了房子,就在村南头盖了平房。那时候算是十里八村的豪宅,我听别的村人私下议论说:“胡营那家人的新房真好,以后儿子不愁媳妇了。”在我印象里,我们村是非常大的,从村南头到北头要走很长时间,路上都是泥土,但很宽敞,每家的房子都排列在路两旁,有大大的院子,人与人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都有很大空间。这一度导致我到城市后无法适应,城市太拥挤了,所有的人都挤在一栋楼里,没有院子,没有树林,没有田野.....。我那个时候可以通过嗅觉来判定城市和农村,农村有泥土的味道,城市里弥漫着烧煤球的味道。
我正在脑中使劲复原我熟悉的一切,车突然停了。我问爹:“怎么不走了?到哪儿了?”爹说:“到了,你大伯不是在门口,”我往车外一看,大伯正在扫地,在他身后是装饰豪华的一座小楼。我慌忙环顾四周,想要找到熟悉的东西,合作社呢?村小学呢?一切都是陌生的。大伯看到我们先是惊讶,然后赶紧收拾手里的东西:“进来吧,不知道你们今天回来,快点进来!”走进大伯家,屋子装修的很让人舒服,不像很多有钱家庭的尽显奢华。我知道肯定是华哥设计的,华哥从房地产开始热就一头扎了进去,从倒腾几栋小楼到现在成了一个开发商。家里自然也都跟着沾了光,过着还算富足的生活。我说想去给奶奶上坟,爹就拿着纸钱和鞭炮出发了。我一边走一边努力想要找到让我熟悉的东西,可是放眼望去,只看到一栋栋紧挨着的二层小楼,门口或坐着或站着拉家常和哄孩子的村民,他们用打量陌生人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多么害怕那种遥远的距离感,可是我的确变成了故乡的陌生人,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只是偶尔碰到几个在自家门口跟爹打招呼的老人,他们的语气里透着惊讶:“这不是窦家老二吗?有十几年没见了吧!”然后爹就站着寒暄,我在一旁陪着笑脸。感觉还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奶奶的坟前,这种感觉很不对,记得我们村很大的,我不是应该走很长的路才对吗?奶奶的坟就在我们窦家的坟院里,华哥在坟的周围种了很多柏树,修了一个雅致的小拱桥。我看着奶奶的坟,觉得那座坟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奶奶给我的感觉。我和爹蹲在坟前默默的烧着纸钱,我想在心里跟奶奶说点什么,可是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奶奶去世有20几年了,她是一个小脚老太太,我爹10岁那年,爷爷去世了,从那年开始,她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小脚女人开始带着三个孩子过日子。为了省钱,姑姑没上过学,但聪明能干的她后来成了村里的妇女主任。我大伯和我爹农忙的时候在家干活,农闲时间才去村里上学,我爹说,那时候没有很多教室,一间教室内两个年级一起用,一个班在教室前面上课,另一个在后面,他听完一年级的课就偷听二年级的课,因此还跳了几级,小学他只用了三年就毕业了,初中也就上了两年就毕业了。
上完坟回大伯家的路上,我问爹:“爹,咱家的老房子以前在什么位置?”(前年华哥跟我说:“爹把老屋卖了,才卖了两万块钱,他谁都没商量,老屋在就是个念想,老屋没了,跟老家的联系就没了,不知道爹怎么想的。”)爹指指不远处的一小段破壁残垣说:“不就在那儿,别人家买去建了新房。”我仔细一看,真的是我家房子,当年那么“奢华”的建筑在一座高大的楼房旁边像一个害怕的孩子,使劲缩着身体,显得那么瘦小、可怜。我拔开草丛走进拆的只剩下一个房间的老屋,里面堆着一堆杂物,那个房间是我小时候在打雷下雨的时候最喜欢躲藏的地方。我继续往前走,进了我家以前院子所在的地方,看到伫立在我面前的一小面山墙,那是我家的偏房,是一个大瓦房,里面被分割成三个区域,东间是厨房,中间的堆杂物,西间栓牛和放我们睡觉的床。那时候牛是一家人最宝贵的财产,所以我妈把牛栓在卧室里。我呆呆的看着那面墙,沉浸在小时候的记忆里。突然在厨房的墙上看到一个筷笼,欣喜若狂,我认识那个筷笼,是我家的。从我家出来,我去找老支书家,他家就在我家房后,当年我眼里的高墙大院因为多年无人居住已经荒芜。看着这些曾经为我挡风遮雨,让我在房前房后玩耍的老房子,感觉他们已经是垂暮之年的老人,它们太老了,老的连抬起眼皮看我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它们太老了,糊涂了,连我也不认识了!
我怎么也弄不清楚,以前的种种好像只是在一眨眼的功夫完全变了样,我就站在一个时间的连接处,独自面对繁华和凄凉。
所有的曾经熟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对故乡的记忆一下子被抹去。我多年来一直期盼着要回去的地方,原来早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