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太宰治和他笔下的“丧”饱受批判,因为大众往往青睐于那些正能量的一面。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太看太宰治的作品,直到后来我知道了夏目漱石,一个用“月色真美”翻译“I love you”的“日本国民作家”,后来我听说在日本文坛,太宰治是一个比夏目漱石影响力更大的人。
太宰治是一个天赋型作家,他从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写文章,一生获得过无数成就。1935年他的《晚年》一书中作品《逆行》被列为第一届芥川奖的候选作品。后来,他又凭借《富岳百景》《斜阳》等一举成为日本当代流行作家。
他一生中最出名的作品便是《人间失格》,日本语中译为“失去作为人的资格。”其中那句著名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就是出自于此书。这本书作为畅销书,作为无赖派的经典之作的背后,也是太宰治的绝笔和自传。
无赖派作家的文字大多充斥着绝望与肮脏,他们消极避世,但是生于世俗难免落俗。而当时他们的社会笼罩在二战后的阴霾,是政治的落寞,生活的颠覆与道德的偏移。他们妄想用堕落去反讽世界,可是有的人入戏太深,再也起不来了。
叶藏的面具
那个叫做“大庭叶藏”的男孩出生于上流社会,父亲是议员,是当地的权贵人物。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可却没有得到父亲的疼爱,反而是无尽的鞭笞、责骂和漠视。
青少年时期,叶藏养成了讨好人的习惯,他运用自己身上所有的器官和滑稽细胞去逗笑别人。他让男佣演奏,自己跳着印第安一般的诡异舞蹈,他把杂志上的滑稽故事写成一篇文章,让同学咧嘴大笑。
叶藏说,“早晨,我睁开眼翻身下床,又变成了原来那个浅薄无知、善于伪装的滑稽角色。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也会被幸福所伤。趁着还没有受伤,我想就这样赶快分道扬镳。我又放出了惯用的逗笑烟雾弹。”
叶藏家中兄弟姐妹众多,父亲忙于事务,母亲也很少关怀他,这使得他常常与佣人为伴,可是佣人也欺负他,侮辱他,他也由此看尽了冷漠的人情。
他开始放荡不羁,开始故意扮丑去吸引注意,博得欢笑,还错误地认为那些欢笑是喜爱与认可。然而,年少的他不知道,这种吸引是有条件的,只有不停地讨好下去,才能一直获得。
他敏感又无知。他儿时看父亲演讲,那些平日与父亲交好的人当面夸奖父亲,背后却评头论足,恶语相向。他看透了成年人的虚伪,开始恐惧,可是他又开始效仿,他觉得世人无趣,却还是乐此不疲地讨好他们。
上天赐予他一副美好的皮相,和一颗才华横溢的大脑,这使得无数青年美女为之神魂颠倒,自愿被他掠夺财富与美色。可是他从来不觉得快乐,即使有大批大批的人崇拜他。后来,他赌博、酗酒、吸毒、纵欲,他迷恋那些让人沉沦的愉悦感,他享受那些畸形的快乐与爱。
在《小王子》中,那幅吞象的蛇的画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果有人认为是帽子,那么就只和他谈论桥牌、高尔夫球和政治而不是蟒蛇和星星。”
叶藏的不幸是由于敏感和周围事物的冷漠,他陷入恐惧,麻木,极度渴望爱与救赎。他和常子一起跳海,他却没死,醒来之后被学校除名。后来遇见了静子和她的女儿繁子,他和喜欢她们。可是这并不妨碍他把卖画赚的钱用去买酒,喝得烂醉如泥。一次他看见她们母女二人在房间里玩得很开心,突然觉得自己是个烂人,怎么能毁了她们,于是选择离开。他后来邂逅良子,良子却与旁人有染,于是他选择了自杀逃避。他没死成,醒来去买了些药,结果迷恋上了老板给的吗啡。
有一次他打了十针吗啡,被别人发现送进了精神病院。几个月后哥哥接他出去,给了他一处房产和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佣。
叶藏不是一个好人,他一生的悲剧都是他自己作出来的。他一生挣扎于自我与世人之间,难以妥协。他无法靠近世人,难以融入世俗,终究在酒色之中虚度光阴,成了一个“废人。”他极度缺乏安全感,社恐,焦虑,麻木,虚伪,即使戴上了和善放荡的面具,他也无法融入这个世界。别人看不到真实的他,就如同他看不到真实的世界一般。
真实的世界是虚妄,是苟延残喘但是也有美丽与真实,可是叶藏似乎无法触摸美好的一面,因为他始终沉溺于那个肮脏自私的世界,最终溺毙。
真实的太宰治
加缪的《西西弗神话》中说,“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
太宰治留给许多人最大的印象是日本式的“丧”,尤其对于那些对他一知半解的人,只知道叶藏和《人间失格》的人。可实际上,《人间失格》是世人对他最大的误解。看完他写的《惜别》《跑吧梅洛斯》《女生徒》之后,你就会发现“丧圈”的人不会是他。
在《津轻》的结尾,他激励他的读者,“请带着勇气向前走,切勿绝望,那么,失陪了。”
这样一个笔下写着绝望的人实际上比任何人都要温柔。小说中的悲伤,现实生活的哀愁的确存在,可是太宰治本人却没有陷入那种无边的痛苦,反而得到了解脱。他说,“失意受挫时,写生之欢愉。”
他与村上春树不同,村上的悲伤像无风夜里寂静的雪花,静静沉淀在树下,所有的情绪留给自己;而他将把悲伤讲给世人听,不是逃避,而是坚强,他承担着世人不能承受的无名之痛。
叶藏从出生以来便学会以面具示人,一生荒诞,充满谎言与孤寂。太宰治作为给叶藏注入灵魂的人,无可厚非在叶藏身上体现了自己的生活和想法,可现实中的太宰治绝对不是叶藏。他与叶藏最大的不同就是叶藏对于人间充满绝望,而太宰治对人间充满留恋。
就如同巴金的《随想录》,同样是对于过去的深度剖析,笔触流露忏悔与痛苦,可是正因为对生活仍有所念想,才会留下这样的文字。
很多人对于他的自杀耿耿于怀,认为这便是他除文字之外的一个“丧”的现实体现。但实际上,死亡对他并不是一种逃避,而是豁然。他在人世间的三十九年活得无比通透,他的文字很难看到他对世间感到疑惑或者感到迷茫,而是凭借超乎常人的共情能力,他太了解世界这一切的因果,反而无法逃避,选择面对。
从他大部分的作品可以看出,他笔下的人物十分绝望,可是他本人却不绝望,只是太过清醒,厌倦了世间,尤其当时社会一些苟且之事。就像鲁迅评价他,“他的痛苦在于他用心看着漆黑的世界。”
所以真实的太宰治远远超出我们的刻板印象,他才不会也不可能是一个连幸福都害怕的胆小鬼。
“丧”在何处
如果单单从叶藏身上看,你会有深深的无力感,作为读者,你以第一视角去窥探叶藏真实的内心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因为你会悲哀于叶藏这个孩子的坏,更加悲悯于他残存的一丝丝好。
在故事的最后,酒馆老板娘说叶藏就算是喝了酒,也是一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童年不幸的遭遇让年幼的叶藏负有“多余的人”的罪恶感,而他正因为要活着,所以才会通过荒诞不经的言行去达到内心的平衡。
《乞丐学生》中有一句“只有具备自我优越感的人才有可能扮演丑角。”所以我始终认为叶藏的内心有一份独有的高傲情怀在里面,所以他恐惧彷徨,通过那些怪诞的言行掩藏真实的自我。所以说,叶藏的“丧”是浮于表面的,是他酗酒、吸毒、乱交、背信弃义,而不是外界过分解读他绝望求死的内心。如果他真的一心求死,大可不必用压抑的方式活着。
《人间失格》触动人心,是因为很大一部分人在叶藏的隐忍中看到了自己,如同负能量放大后会有聚合体一般,人们觉得它“丧”。我认为,真正的“丧”是无病呻吟,是对人情世界的无力感与理想现实的距离感。
“在我一直过着地狱般生活的这个所谓的人的世界里,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这一句话;‘一切都会过去的’。”
故事最后的这一句,正点明了叶藏内心的良心与善意。
他没有饥饿感,但是他珍惜;他没有爱人的能力,但他没有放弃。也许他真的很爱这个世界,可是因为懂得,所以伪装;因为热爱,所以隐藏。是堕落也是治愈,是叶藏也是太宰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