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湄
奶奶倒下去的那天,是很多年前的一个秋天。
那日傍晚,奶奶抱着一堆晒干的衣服往回走,像往常一样。
事情忽然就发生了,正要进门,奶奶忽然一头栽在坐在门口的爷爷身上。任凭爷爷如何呼喊,没有一点知觉。
爷爷赶紧找人将奶奶送去镇上的医院,医生诊断,脑溢血,估计醒不来了。
在农村人看来,那样的诊断就相当于宣判了死刑。于是,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奶奶就被家里人接了回来。
我经常看到爷爷坐在平日坐的椅子上,看着奶奶床的方向。一坐,就是半天。
爷爷读过很多书,经常教我们念诗,说三国,讲天文地理、周易八卦。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我们算命,虽然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仍然觉得爷爷好厉害,懂得那么多。
只是博学如他,不知有没有料到奶奶的离开,以及他孤独狼藉的余生。
人生就是一张开往前方的单程车票,不能回头。从半途上车结伴而行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最后只剩下自己,独自与衰老和虚弱对抗。在老友离开,儿女走远,依然有一个人从年轻一直陪伴到年老,无疑是最深刻的安慰。
从前那么多的磕磕碰碰,吵吵闹闹,在最后的最后,都化作浓的化不开的不舍。
爷爷脾气暴躁,家里大小事都得听他的,谁都不准违背。就算是奶奶,也不可避免。
奶奶曾经悄悄对我说过,爷爷年轻时候脾气更坏。有一次,奶奶不知做错了一件什么事,爷爷劈头盖脸就骂,甚至要动手打奶奶。奶奶从前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受过那样的委屈,一边哭一边准备回娘家。刚出门没几步,爷爷就追出来,在后面怒斥:“赶紧滚回来!再往前走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结果奶奶还真没敢走。
我一直以为爷爷对奶奶是没有感情的,至少很多年以前是这样。但在见到爷爷看着奶奶不住的叹气的时候,忽然间懂得,有些感情从来没有说出口,但是一直都在。
奶奶有哮喘,有一天夜里,突然发病,一口气喘不上来,爷爷叫上叔叔伯伯们赶紧送医院,因为爷爷年纪大了,家里人没让他一起去。爷爷就每天到村口转悠,虽然家里人已经多次跟他说过几天奶奶就可以出院,可是爷爷还是坚持每天都去。
终于等到第八天,奶奶回家了。奶奶在屋里躺着,爷爷居然哼起了小曲。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奶奶身体虚着,于是爷爷就笨拙地拾起每天奶奶做的家务。奶奶看着爷爷颤巍巍的在门口洗晾衣服的时候,忽地湿了眼眶,“我要是先死了,他可怎么办啊!”
没想到,居然一语成谶。
我不知道,满屋哀乐响起的时候,爷爷在想什么。只是爷爷变得沉默,原来他是那么爱说话的人,现在只是默默的坐着,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也无从知晓,是否,爷爷对奶奶有过愧疚,后悔年轻时没有对她好一些。
爷爷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年龄越来越大,到后来只能走几步路,多数时间都在床上度过。意识也不清醒了,越来越糊涂,时而认得人,时而谁都不认识。
我每次去看他的时候,他居然都能认出我来,好像从来没有糊涂过一样。在那个气味复杂的小屋里,床边放着便桶,床上被禄凌乱,这样的环境里住着我的爷爷。谁都不曾料到一直要求衣冠整洁,面容清秀的男子有一天会落得这步田地。
我说:“爷爷我帮你剪指甲吧”。他会很乖巧的把手伸给我,因为太久没有修剪,指甲已经有点向里弯曲。剪完一只手,他就用手指在指甲上摩挲。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浅浅的笑。
其实我知道,全部都知道。在生命的最后,这一点尊重,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在此刻,他都觉得是莫大的满足。
每一次离家,我都会向他道别,因为不知道有没有再见的时候。
可能,下一次,就没有下一次了。
许多时候,我们都知道分别是迟早的,却不知道分别会在那一天来临。总以为还会有以后,可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那一年冬天,爷爷走了,终于。在悲伤,以及很多人说不出口的期待中走了。
我不敢去看爷爷的脸,他就躺在很多年前就打好的棺材里。我不愿意看到曾经鲜活的人如今苍白消瘦的模样,只想留住最光鲜的记忆。即使他生前最后的时光如此不堪,依然希望他能够活着。
墓地在村里统一规划的地方,那是离村子很远的一个芦苇荡边上。空空荡荡,周围除了地,只有一条浅浅的河。枯死的芦苇在凌冽的寒风里沙沙作响。这里埋着奶奶,太爷爷,爷爷的爷爷,现在还有爷爷。
奶奶的坟被挖开,在爷爷和奶奶的棺材上放了一块木板,意思是到了阴间还可以做夫妻。可是人死了,真的能再相见吗?我无从得知。只知道那里是很多代传下来的地方,也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小时候跟着爷爷去上坟,从这个坟头到那个坟头,除去坟头的杂草,再添一块新土。我问爷爷:“人为什么会死啊?”爷爷抽着烟,顿了半晌才说:“就像地上这野草,冬天来了,就枯死了,第二年春天再长新的出来。”
在很多年后,我终于明白爷爷的话,人终究要死。活着就认真做该做的事,认真爱该爱的人。
因为,不知道有没有以后。
亦不用感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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