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这座城市,彷彿落在皮肤上的阳光──从温度、密度乃至于质感──交杂光、影、带著污浊的空气,咬著你的感触,翻了一款面貌。乍似全身的孔洞终于撑开,阻塞的恢复流动、停滞的重启呼吸;那个时候便很清楚了,有一种电影,可以渗进细胞深处。《阳光普照》便是如此。
锺孟宏不一样了,中岛长雄也不一样了。纵使《阳光普照》仍由班底成员打造,却是锺孟宏五部作品中最「独树一格」的电影。包括纪录片《医生》在内,锺孟宏的电影宛如在浓烈的一片黑色中提炼更纯粹的黑,或许荒诞、夹杂无奈。《停车》在都市裡捡拾四散的暗面,穿梭其中且拼贴成一夜揭露疮疤而充满愤怒、荒唐的众生相。《第四张画》跟随丧父的男孩的视角逐步走进秘密的深处,男孩与怪大哥之间纯粹的友谊,映照世界边陲的破败与失能。《失魂》与《一路顺风》纵然更加靠近类型电影,然《失魂》的惊悚悬疑或《一路顺风》的公路电影特质,仍是被锺孟宏如刀般的镜头切裂的世界,走进深山或沿岸向南,以明确的类型电影符号为密码,扭开迎接黑色的时空。
《阳光普照》则全然不同,它在黑暗的背后看见光亮,影与光在此共生;又在一片乍看温暖和煦的理想中,直指暗处才是安身之所。依附著阴暗,不断追寻光明;或在暖阳能伸进每一丝暗角的世界中,撑起一片属于自己的阴凉地。
《阳光普照》之所以倾泻浓郁的温暖,并非歌颂高洁或良善,而是在光亮中,允许黑暗的存在。锺孟宏走过淬炼暗黑的路途,在《阳光普照》中打造出明亮与阴暗并存的视野,脚踏实地、仰望蓝天,被暖阳扎痛皮肤时,云的影子随风掠过脸颊。明亮与阴暗并存,当人能真正地拥抱内心的黑暗,才能享受阳光。电影宛如沉浸在过曝的世界中,显影一片一片黏在心底的黑色。
《阳光普照》之所以撼动情感的能量来自于镜头走进了人心,走进了阿文、琴姐与两个儿子阿豪、阿和的家裡。一个平凡的家庭,在看似不愠不火的日常之间,幽暗却如影随形。年少轻狂的阿和被困在少年辅育院中,鑽不出铁门也逃不出家庭与社会的束缚,离院后仍深陷苦涩现实的囹圄。而在阿豪嚐到自由的空气之前,镇日囚在补习班与双亲期许之间的他已将自己锁在内心而遁入孤独。驾训班的口号「把握时间、掌握方向」几乎像符咒一般束缚阿文,他也成为了重複在循环线道上徘徊、难以驰骋的训练车,握著方向盘不知该去向何方。而家中唯一的女人,是母亲、是妻子甚至是婆婆与奶奶,琴姐在酒店为小姐们梳妆,增添家中些许收入,但夹在三个男人之间,也换不来轻松。
一室阴影笼罩的家如何迎向阳光?中岛长雄浓烈的摄影风格,在《阳光普照》中成为深化故事的魔法。阿和离开辅育院回家之后,仍不愿正眼交锋的父子俩,一颗阿文独坐在客厅沙发的镜头,人物阴沉的脸上半光半影,橘黄色的暖阳射进客厅,阿文却坐在斜阳停止推进的暗处,大腿的弧度彷彿刻意与光线切齐,保留阴沉与明亮相互尊重的距离。又或者进入辅育院寝室的阿和,外面的阳光穿越铁杆,牢的影子贴满阿和的全身。不仅是阳光,甚至补习班的日光灯都成为玩味光影的线索。一场超现实的戏,阿豪在坠入沉睡的教室中独醒,闪烁且死白的日光灯透出冷冽,微弱的光线难以将他阴鬱的心晒乾。
在作为《阳光普照》主视觉的电影海报上,并肩站立的一家人,在树影之下,全身洒落斑驳并存的光与暗。摄影的每一种语言成为《阳光普照》的底蕴,当人物脸孔特写镜头──这也是锺孟宏的电影中较少见的镜头语言──捕捉角色的面貌,摄影机将光影特性发挥至最强,不仅让人物穿梭在真实的光影之间,也显曝人物内在的暗处,以及真切到使人灼伤的灵魂。
人在《阳光普照》中彻底还魂,不再只是角色,而是真情炽热的存在。除了人、情感与光影,《阳光普照》更掌握天气,捕捉风、雨水,让天气成为电影叙事的魔术。
先是阿和与好友菜头骑机车驰骋在暴雨中,突发式的暴力、湿冷的雨夜和毫不保留喷洒的血水,那似乎仍是熟悉的锺孟宏,深沉而残酷,毫不留情一刀砍下剖出血肉摊在眼前。但下一场戏立刻转至烈阳侵蚀的驾训班现场,烈到要撑伞抵御。雨水浸满狰狞的面孔,同样纠结的脸庞也曝晒在暖阳之下。接著迎来几乎两个小时滴雨未落、阳光满佈的电影时间。除了明显的晴雨变化之外,以一颗都市裡的小龙捲风,象徵人物关係以及个体内在的纠结、慌乱与徬徨,著实令人心头一震。
而当阿文与琴姐沿著树影走上山路,事件的真相在城市裡最靠近烈阳的顶端曝光时,也将情绪推至最高潮。在最刺眼的地方揭露痛心的事实,提供泪水被蒸散的可能。望下山脚下的这座城市,盆地蒸煮多少污浊,是遮掩真相的薄雾,纯粹的心灵蒙上灰尘,高楼与矮房住进多少满布伤痕的灵魂,在最后一一现形。锺孟宏呼风唤雨,称《阳光普照》开闢了某种「天气电影」特质,也不为过。
《阳光普照》洒进时间,呼风唤雨,将城市裡的每一粒灰尘都囊括进来,把人的内在翻搅一回再缓缓铺开。无须张扬,真实的情感自然是打动人的,纵使那如台北的阴雨一般平常,如阳光般简单得令人嚮往。天气若是城市的呼吸,在裡头生活的人都紧贴它的心情。走过冷冽、荒诞的黑色语言和类型电影的路途,锺孟宏让《阳光普照》成为一部凝练生命,精炼控制光影,让影像盛满天地脉搏的山河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