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从前常见的东西,现在难得一见,门闩便是其中之一。门闩是从前房屋建造的标配,无论豪宅或茅舍都少不了它,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选材的精良与否。而现在,在我狭窄的眼界看来,除却在乡下奶奶家即将被当做危房拆迁的土坯房内见过几次外,就再无所见。因着这一层,门闩更有了时代遗老的味道。
我这里所说的门闩是有别于门栓的,在文字的演化中是先有“闩”而后有“栓”。“闩”这一字是指销住门的那根木棍或者铁棍,那么以此类推,门闩即意为插门的木棍。而“栓”的本意为木钉、木插销。由此可知现在市面上所销售以及防盗使用的门栓并非严格意义上我所说的门闩。门闩是有着更悠久的历史,流传了几千年的时代见证者。
门闩一词因着它的年代久远,在我看来颇有古色古香的意味。而有年代的事物又使人不免发些世事变迁的感慨。清代文学家曹雪芹也曾在《红楼梦》第三回里写到:“薛蟠一面嚷,一面找起一根门闩来就跑。”由此也可推测出门闩一定十分坚固耐打。说道这里,不禁想起父亲儿时因着这门闩而受的苦。父亲偶有一次提起小时候顽皮在家里追着老母鸡玩,不慎打破了一口碗,被爷爷用随手抓起的门闩追着打。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大人故疼惜孩子,但若孩子与物质过不去便是要遭一顿打的。父亲是笑着说这件事的,那笑里有过去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最朴素的快乐与温情。一家人只要能够在一起,相信着彼此,所有困苦总有一天会消失殆尽的。亲情正如门闩,在那个年代里,牢牢连结彼此的心。所有的困顿都会过去,所有的贫穷也会被谅解。爷爷家的门闩与贾府的门闩在这一刻竟这样相通了起来,成为几年所有那些逝去的岁月的纪念品。
在此处对于门闩的介绍不免有舍本逐末之嫌,竟先讲起它的旁用来而迟迟不讲它的“本职工作”。在《儿女英雄传》第二四回里有写到“东边先进来两个家人,下了屏门的门闩,分左右站着,把定那门。”门闩主要功用在那时就如同现在的门锁,将小小的空间与外界安全的隔开。门闩同时能给人以安全感,给人倚靠,作为我们最后的退路。曹禺在《雷雨》第三幕中就写到“侍萍扶着门闩,几乎晕倒。”那是从古到今,留在我们的小屋中最坚实的倚靠。侍萍在命运的打击下,几近崩溃。她在生活里是一个弱者,是一个可怜无依的人,而在那样的时刻能够给她倚靠的仅仅只有门闩。就像一个被我们遗忘的故友,无论是何时,都会毫不吝惜他的怀抱。可我们只有在痛苦无助、孤独无依时才会想起他。而现在我们可以求得安慰、忘乎忧愁的事物太丰富了,无论是幸或不幸,我们总算快要淡忘它了。
最近在读萧红的《后花园》,里面有这样一段描写“冯二成子看一看附近的人家都睡了。王寡妇也在他的背后闩上了门,适才从门口流出来的那道光,在闩门的声音里边,又被收了回去。”我很难想象如果这里的门闩变成了冰冷的锁会是什么样子。虽然书中萧红没有对闩门声做具体的描写,但我猜想,那声音一定是温和的却同时有着木头厚重的质感。王寡妇与冯二成子两人在历遍世事沧桑后的互相依偎,他们的感情已不再是年少情窦初开的热情与纯真。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人世间的辛酸苦楚,但是他们跨过去了,两个不幸的人互相依偎,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如这门闩般朴素厚重。
其实在生活中有很多如门闩一般的人,他的存在仿佛理所当然,我们累了会去倚靠,有困苦时向他寻找。那些人默默地构筑了一个往往被我们忽视的却又不可或缺的另一个世界。所以到今天虽然门闩渐渐淡出我们的视野,但是仍有很多人会使用一些与门闩有关的歇后语来形容人的品格,如“铁丝做门闩——经不起推敲”“芝麻杆做门闩——不能推敲”。时代的洪流能够冲走古老的躯壳,但内在的精神却永远不会淡出我们的世界。正如爷爷家的老房子即将被拆掉,但是我的父亲却会永远记住那个困厄的年代,以及在那个年代里学得的勇气与爱。在心房上闩上一道厚重的门闩吧,为着在将来的某一天,遇到一个晚风徐徐的夜晚,心里想起过往的一切,你会明白所有的苦难都会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