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凡:如果遇到了,我就停下来
(二)
我只见过一次叶子凡的父亲。
十二岁那一年,大年初一,大清早的我家的窗户就被人砸了一下,“咣当”一声,我起来看时叶子凡的尖脑袋就出现在那里,脸蛋雪白雪白的,和他身后白色的世界融为一体。他说:“走吧,打雪仗去。”我缩在被子里没吱声。我迷迷糊糊地想他会不会把我家的窗户砸开一个洞再爬进来。过了几分钟,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爬起来看,白皑皑的雪地上留下几串小小的脚印,他人却不见了。这太不像他了。
我飞快地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跑出去。对面大杂院的门前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身亮晶晶的,就像电视里演的黑社会老大哥开的那种,威风又豪华。突然,清晰的说话声出现在大门里,惊得我想起了港片里的绑架场景,寸步不敢移。男的说:“既然都来了,你不能总崩着个脸吧。”女的声音尖尖的:“你提前跟我说要来这儿了吗?你还让我陪笑脸,那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你要敢领回去我们就离婚,我让你什么都得不到!”女人踩着高跟鞋从门洞里出来,有着一头卷发和浓浓的嘴唇,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小皮包,那颜色和那辆豪华小轿车如出一辙。男人紧跟在后面出来,高高大大的,穿着锃亮的皮夹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然后他们向前走的脚步都停住了,表情僵在脸上。我顺着他们的视线向前面望,看到叶子凡已经转过身去,身子一闪跑到他家大门西面的巷子里去了,他跑的时候白得刺眼的雪地被踩得“咯吱咯吱”响,他身上那件有点大的蓝色羽绒服上下晃动,让我觉得他一定冷极了。
但是那天,看到这副场景的我们三个:我,叶爸爸,和叶爸爸的女人,都没有再走进那道咫尺之远的巷子。我不知道那天他有没有哭。许多年后,在梦里,我走进了那条巷子,巷子里却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他,他很高了,依旧瘦,穿着黑色的夹克和黑色的裤子,靠在巷子的尽头抽烟。我仰起脸对他笑,我说:“没关系的。”他也笑,他的脸依旧像那天一样雪白,只是多了的眼袋好像就是“历经沧桑”几个字写在脸上,最后,他对我说:“嗯,没关系的。”
我醒来,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十八岁的时候我去北京见他,在小酒吧里喝酒,一杯又一杯,最后,他趴在吧台上对我说,“你知道吗?投胎真是个技术活。”
是啊,投胎真是个技术活。人对于自己的亲生骨肉,到底可以多愚昧呢?到底可以多残忍呢?
所以有的人生来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