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1921年出生,比我奶奶大整整七岁。我是奶奶接生的,童年跟在爷爷身边长大的。地方方言,爷爷我唤作公,奶奶我唤作婆。
我公20岁时,在婆之前,公曾经有过一房妻子,新婚不久,那个婆出门干农活,有人在外烧荒坡,风变了向,一不小心烧死了那个婆。在那个人命比畜生还廉价的年代,对方只负责操埋和料理后事。
后来,25岁的公又娶回了一个18岁的姑娘——就是我现在的婆。与其说娶,还不如说是寄人篱下。婆要求公到家里住两年,就是说入赘,并不是因为婆家里没男丁,相反我有三个舅公。原因是公家里太穷,连一间像样的茅草屋都盖不好。
公和婆膝下共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虽然也常常挨饿受冻,但公婆却没让一个儿女饿死冻死。
我是公婆小儿子的小儿子,当我出生的时候,我伯伯家大姐的儿子已经一岁了。所以从小,公婆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小时候,婆会私底下偷偷地塞一些钱给我,几角到几块不等。而公是个酒鬼,他常常唤我跟他一起去几里以外的酒店打酒,随便会给我买上一大堆糖。那时候屯里最常见场景是,夕阳下,一老头醉倒在路边,一旁年幼的孙子搀扶不了爷爷,坐在一边嘴里喊着糖在大声哭泣……
记忆里,公和婆很少吵架,但也并不是有多恩爱。他们像两个顽皮的小孩偶尔互相斗气,偶尔又相敬如宾。公是个老中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院子里栽种很多草药,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寻医问药的病人更是络绎不绝。小时候有一次,公喝醉了,婆去院子里种菜,把公辛苦移植的草药拔了,为此两人大吵一架半个月都没好好说上一句话。
公喝醉了,喜欢专研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方。有一次,他喝醉了一只屎壳郎类的昆虫飞进屋里,他捉住硬是要煎给我吃,婆破口大骂他神经病。公一气之下自己吃了。结果,第二天醒来,脸整整肿了一天,还问婆昨天发生了什么……
在我九岁那年的冬天,公在炕上烤火,他说觉得很冷想去睡会,脚冻得有些不利索,我扶他到床上。此后十年,他再也没能下床。吃饭喝水都得让人送到床边,大小便也只能在屋里。那时候爹妈很忙,基本就我和公婆在家,婆就得为公送饭送菜倒屎倒尿的。公喝多了,又骂了婆,第二天婆假装听不见公的叫唤也故意拦着我,很晚才给公送饭。后来,婆送饭进屋的时候,神气地说:“你看你厉害个什么劲,还不是得我服侍你。”我听见公笑了,紧接着是婆有些羞涩的笑声……
公瘫痪的第二年,爹在一次意外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妈独自一人坚守起整个家,但瘫痪的公始终成为了负担,最终决定公搬走由三伯照顾。
那一天,我在外地上小学,没能目睹。不知道婆的当时是怎样的感受。我放假回家,时常会见婆走过公原来的那个屋子短暂地停留张望,就好像在等过往那一声熟悉的呼唤。
公搬走后一年多,婆那本来就模糊的视力彻底地杜绝了所有的光明。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公一面。
公在去年冬天走了,听说很安详没有痛苦。我在奔波回家的旅途中到家时见到的只是摆在灵堂前那一方深褐色的棺木。婆问我你公什么时候下葬?你公葬在哪?你公留下了什么……
公瘫痪在床整整十年,十年间我每次去看望公,公会问我你婆怎样?我回到家,婆问我你攻怎样?公瘫痪的第四年,他九十岁,老来记不清楚人,岁月让他失掉了所有的光泽。我走到床前问他他早已记不清楚他曾经最爱的孙子。当我说起我的名字,他心领神会唤我一声,紧接着会问我你婆怎样?一瞬间泪流满面。
公走了,我不知道婆那双早已闭上的双眼有没有偷偷地抹掉眼泪。上个月,我回家跟婆坐在长椅上聊天,我问婆公走了你想他么?婆硬气地说我想他干嘛,我才不想他咧?我说真的?婆笑了,皱纹在她脸上跳跃,像个年轻姑娘一样羞涩紧张。我想大概年轻时她初见公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笑容吧。
公和婆相处60来年,老来却由于赡养的问题被迫过早地分离。此后公在的十年从未再见面,穿越人生大半以后的爱情也许并不在乎天长地久和长相厮守,也并不是一定要陪在身边。我想大概是这样,即使天各一方,想起彼此的时候,嘴角依然不自觉地浮现出熟悉的笑容。
我们所寻找的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完美爱情其实都在沧桑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