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的一声,门在背后关上,那响声大得让人没办法忽视其中的不客气。温莹的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今天才是上班第三天,她已经是第十几次想要不干了,这个小区的收费员实在难做,不然薪水还不错的工作也不会这么久还找不到人。谁让她一没学历二没工作经验,只能舍出脸面来这里受气。她站在楼梯转角处深吸几口气,才拿出手机给张兰回电话。原来张兰回家探亲,路过省城,想要聚聚,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她迟疑了一下,又爽快地答应了,再简单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张兰、吴美娜、韩玉茹都是她刚开始在省城打工时认识的,后来又一起去了广东,虽然后来大家慢慢分开,各干各的了,但在那个几千公里外城市里,她们仍然是彼此最亲近的朋友,一直保持联系,互相也有个依靠。
其实她回来省城也才三个多月,很多事情还不习惯,但是,更艰难的日子都经历过,她没理由再退缩。想了一下,她还是拔了嫂子的电话,犹豫着把晚上的事情讲了,让嫂子去幼儿园帮忙接一双儿女。不出所料,嫂子在给了她一顿居高临下的抱怨后,还是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自打她家出事后,嫂子对她的态度就变成这样,一付“英明睿智如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有今天”的嘴脸,但对两个孩子,还有着本能的喜爱,虽然她总是试图表现出厌恶,但并不成功。一阵脚步声把她拉回现实,看看表,已经四点多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她决定提前下班回家,要是现在这个样子给张兰见到,非得刨根问底不可。而有些事她并不想让朋友们知道。
推开酒店的大门,她本能地从玻璃里看了自己一眼,一身银灰色套裙,配成套的白金项链耳环,眼底青黑被粉盖住后并不明显,整个人尚算年轻漂亮,没有人看得见心底的暗伤。张兰已经早到了,两个年经貌美的女人坐在一起,很是吸引了不少眼光。
随着几杯酒下肚,浑身开始热起来,温莹有点恍惚,仿佛一切都还没变,还是那些衣香鬓影、灯红酒绿的日子。
九年前,温莹和张兰几人一起南下东莞,刚开始一起在夜总会打工,几个北方女孩总是互相照应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虽然后来各自际遇不同,吴美娜认识了郑伟,随他去了北京,韩玉茹与马家三兄弟的老二在一起,跟去了广西;温莹认识安远平,去了杭州;而张兰留在东莞,跟了老杨。但初入社会时结下的友谊是最真挚的。她们几个一直保持着联系。
几人之中顶数温莹外表出色,自然心气也高,她们几个的男人都上四十岁了,只有安远平方才二十九,与她年貌相当,并且也是单身。当然身家不如那几个,可温莹也并不是顶爱钱。农村女孩子不受重视,家里条件本来不好,为了哥哥娶媳妇已经欠了不少钱,嫂子过门不到一年,妈就检查出了癌症,挺了半年,把亲朋好友能借的钱借完了,妈也走了。正好嫂子又生了儿子,从此家里就是嫂子的天下,爸和哥哥谁也不敢说个不字。温莹在家呆不住,勉强混到初中毕业就去了省城,打工虽然很苦,至少用不着看嫂子的脸色。和安远平在一起后,经济条件好了很多,她给哥哥汇了钱,让把家里欠的债都还了,还给哥买了辆微型货车在乡里跑跑运输,让爸和哥在家里的腰也挺得直些。
安远平是台湾公司派来大陆开厂的,大学毕业生,负责原料采购。在一群四五十岁秃头挺肚的台商中间尤显得卓尔不群,玉树临风。两个人最先好上的。一伙人每天喝酒唱歌,不醉无归。渐渐都有了固定的组合,几个女孩子也不断比较新添的衣服首饰,名表名包,温莹有些失落,她跟安远平提起过家里的情况,他给了她5万元现金,平时也送些小礼物,更多的就没有了。温莹自己也情愿是这样,帮家里本就是她最初的想法。可大家在一起混的时间稍长了,经济水平差异多少开始影响二人的感情。不久之后,安远平忽然申请调厂去杭州,新建的工厂,机会很多。三年后,安远平在西湖边买了一栋别墅,写的她的名字,那时她们的女儿刚满月。一年半后,儿子出生时,她拿到了红色的结婚证书,指上的钻戒是卡地亚限量款。
张兰几个来杭州参加婚礼,她开着奔驰去接飞机,深夜几个人在酒店套房围着一堆XO,喝得抱头痛哭。她起身去洗手间,吐完了,听到房间里吴美娜扯着韩玉茹叨咕:“小安子真发了,你没见他家囡囡都穿的Gucci么!”那一刻,她终于长长吐尽一口浊气,真正称心如意。
日子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她却觉得心里不踏实。考虑再三,她用私蓄在老家省城买了两套房,都是小戸型,一套给哥嫂住,一套原本打算给爸,但爸一个人在乡下守着几亩田和老屋,不肯离开。她也没往外租,就一直空着,留着自己偶尔回去的时候住。
女儿五岁时,安远平出了事。先是公司知道了他吃回扣的事,辞退了他,失业的打击加上长期酗酒,不到四十岁的人就中风了,几个月内连续三次,最后出院的时候,他已说不出话来。温莹的眼泪早已流光,这几年她只顾过得风光,手里却没有多少积蓄,买了省城的房子后所剩无几,医疗费卖了车才付清,孩子们私立幼儿园的学费还没缴。她知道安远平那里有钱,可是无论她怎么问他,求他,他都只是呆呆望着她。终于,一天她去医院排队买药后回到家,只见到一只空空的轮椅和两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她吓傻了,到处找不到,去报案出示证件时被发现她的结婚证是假的。她如梦方醒,飞快跑回家,果然房证也不见了。她辗转打听,直到找到安远平在广州的台湾同事,才知事情原委:安远平通过熟人暗中联系了自己大哥,偷偷卖了房子,并趁温莹不在,扔下两个孩子,一个字不留的回了台湾。那天她从公司出来,走在西湖边上,真想一头栽下去了事,可想起两个孩子,她又没了勇气。
和张兰分手回到家里已是十点多。两个孩子早已熟睡,见她回来,哥就回了隔壁自己家。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微微发红,像是染胭脂一样,眼眸却格外亮,仿佛这十年的光阴都不曾度过,咦,她醉了?
不,她醉了十年,这一次,她没醉。她向镜子里的自己伸出手,拉住她,向前走。
题外话:读张爱玲《海上花列传》,颇感慨。旧时称南下讨生活的女子为北地胭脂,概因其红颜薄命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