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床上被闹钟惊醒地时候,天还是黑的。迅速刷牙,扯下随意挂在床头上的毛巾浸湿擦了一把脸,然后小心从床底下扒拉出一个旧式木柜,吱吱呀呀拉开了上方的抽屉,取出整整齐齐一叠黑蓝色制服。
上面口袋被折叠地整整齐齐,青铜的扣子反射出被反复擦洗的流光。他在镜子前穿戴整齐,因为担心吵醒旁边还在沉睡的妻子,没舍得开灯,靠着手机暗暗地屏幕光从上往下粗粗照了一遍,却又像放大镜一般看清了每个细节,觉得没有什么大毛病就出门了。
房子侧边是那辆提前保养过的小电驴。他在小车前面停了一会儿,犹豫到底是扣上安全帽还是把头上的制服帽取下来。想来想去两个都舍不得,只好把电动车帽子往头上一扣,变成了叠戴。
穿过弯弯曲曲的小巷,跑到大路上汇入早晨的车流,第三个红绿灯路口右转在城市主干道边沿抢占一个非机动车位,再过两条斑马线,绕过一个中心花园,往右爬过一个小坡转进林荫小道就是目的地,还好昨天踩过点,这条路线已经在脑海中默默刻画了好几遍,现在已经非常熟悉了。
他在路上不怎么自在,一会儿是帽子压得太低看不清路,一会儿感觉肩肘处被紧紧箍住,伸展不开手脚,后来发现也许都怪脚下这双鞋,是好多年没碰过的皮鞋,怎么放怎么不舒服,即使它只需要安安静静搭在电动车的搭脚处。印象中第一次穿上小皮鞋还是十岁左右过年的时候。那时候足够大可以穿的正式一点了,又买到了喜欢的新衣服,便求着妈妈给他买了一双黑色系带皮鞋,永远忘不了那种双脚被柔软包裹的感觉,厚厚的底座,圆头和密实压在四周的针线,穿出去可太神气了。
呲的一声打破了他美好的回忆,一辆小轿车扬长而去,可怜第一天上路的小电动却被那车擦出一道深深的折痕。都怪这该死的帽子阻挡了自己的视线。他感觉自己马上要狠狠咒骂起来,突然被一片红色晃了一眼,又糊了一嘴,愣生生把那声没来得及瓢出口的脏话打了回去。一条迷你红领巾。他愣了会儿神,在手心撒气一样把它皱巴巴拧成一团,往口袋随便一塞又发动了小电动。
到了目的地,一座机关幼儿园。第一天报到,队长把他交给瘦成麻杆似的老人:“工作简单,他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到处是吵吵闹闹的小小人儿,大多数是哭哭闹闹不愿意进门的,偶尔撕心裂肺开一开嗓,门口被堵个水泄不通。
:“咱们也就这会儿累点。就记住一句话。”
:“什么?”
:“守住小的,拦住大的。”
他明白了,这些人往门口一站的作用就是告诉大家,该逃的逃不掉,不该进的别进来。小人儿个个背着大书包,一本正经系个小红巾,步子还没扎稳,已经要在格子间学习举手踢脚、蹦蹦跳跳了,也还不识字呢,却做足了一口吞掉整个世界的准备。但扮上的终究是扮上的,很快就在门口露出了溃败相。有人拉直大人物的手扭头走,有人委委屈屈僵在原地,有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嚎叫。鲜嫩的心灵纷纷感应到这道棱角分明又粗糙的大门。
突然他看到了那辆熟悉的、在马路上狭路相逢的小轿车。车门缓缓打开,出来一对稳重的成年人,他们身后又蹦出一个精致的小人儿,白色连衣裙,白鞋白袜黑书包。但是哪里有点不对劲,哦,人群中唯一一个没带小领巾的。
小人儿被眼前混乱的场景吓呆了。磨蹭到门口就杵在他旁边一动不动,旁边的大人没有催促。他终于觉得自己该发挥一点作用了,迅速从口袋掏出一幅黑框眼镜,仿佛成了老师模样,一把搂过眉毛鼻子皱在一起的小人儿,凑过去笑嘻嘻的脸:“来来来,笑一个,反正早晚要上的嘛。”然后把小红巾掏出来往被晃得发懵的小人儿身上一套,半推半拉把人送进了门。
他慢慢直起身板,意气风发地仿佛刚打完一场胜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