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左右,姚翠芬敲门叫醒两个女儿,告诉她们外婆就在刚才去世了。乔苗和姐姐穿上衣服,跟在她后头进了舅舅家的大院儿。舅妈她们正在给外婆换寿衣。由于她手脚的骨头都已僵硬,不能随意弯曲,所以大家的动作都很轻,每一步都十分地小心翼翼。
乔苗跪在地上,看着外婆骨瘦嶙峋的身躯,不知道她的身高何时缩成不过一个孩子的模样儿。她还记得小时候睡在外婆身边的时候,每天早、晚都能听到她嘴里不停地在叽里咕噜地念叨着什么。一开始她总是很害怕,后天长大了才知道,原来外婆那是在祷告。
衣服穿好后,舅舅和姚翠芬她们便开始放声痛哭。乔苗往前挪了几步,想要叫醒外婆。因为她脸上的安详,就像往常睡着了一样,仿佛只要对着她耳边,轻轻地叫那么几声,她就又会睁开眼睛,开始一天的晨祷。乔苗伸手去握外婆那双因风湿而严重变形的手,想要她再起来摸摸自己的脸。无奈她手里昔日的温暖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僵硬和冰凉。
乔苗哭了,这次是嚎啕大哭。既舍不得放外婆走,也为自己已先她一步,步入坟墓的爱情捶胸顿足。一直以来她都在竭力地压抑心里的痛苦,不想被人看见。现在外婆的离开,给了她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以至于她可以尽情地释放自己,把积压已久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
葬礼定在七天后举行。乔玉生他们跟在抬棺材的队伍后头去了坟地。乔苗和乔雨俩脱下丧服,准备回家。周小洁手里拎着拌好的拼盘,从郭帅的饭店里出来。貌似有话要对她说,可又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孙绍斌从自家胡同里出来,径直跟在乔雨她们后头进了院子。
“乔雨,我想跟乔苗单独说几句话成不?”孙绍斌把烟头丢在厨房的碳堆里,在窑门口叫住了她俩。
乔雨看着乔苗,以眼神儿询问她的意思。确定她同意之后,她朝孙绍斌点了点头,示意俩人有什么话,尽管到她俩那头儿去说。
“绍斌哥,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丑?”乔苗苦笑着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一句'绍斌哥'瞬间让她觉得有点儿难为情,因为以前她总是“孙绍斌,孙绍斌”地直呼其名。虽然心里认他是哥哥,可嘴上却从没服过软。
“明明比以前更好看了好吧!”孙绍斌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个是几天前俊辉让我转交给你的,因为你外婆的事儿,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所以…”他说着把手里的信封递给她。
乔苗接过来,当着他的面撕开。里面除了一封信以外,还有一张高俊辉和周小洁彼此相拥的婚纱照。乔苗看着他俩在照片里你侬我侬的样子,不禁往后倒退了两步,还好被孙绍斌给及时拉住,才勉强没有摔倒。她闭上眼睛,排干泪水后,深吸了口气,然后强迫自己把信展开。
“如果这是你心所愿的,那么,最起码我们当中,还有一个是被命运所眷顾的。我会遵着你的心愿结婚,照着你所期望的过日子,生孩子,直到这幅皮囊被黄土掩埋,我的灵魂从此可以得享安息。
愿我这个过客,没在你的生命中打扰太久!”
乔苗把信合上,泣不成声地看着孙绍斌,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孙绍斌把照片撕了塞进口袋,然后从她手里扯过信来,火冒三丈地要去替她找高俊辉算账。结果硬是被她给拦了下来,并且把他之所以会如此反映的理由,也一并告诉了他。
“苗,如果你现在改了主意,我这就去帮你把他拉过来。然后按着你们之前的计划,随便去哪里好了!”孙绍斌轻摇着她的肩膀,恨不得替她做决定。
“要是那样的话,你觉得我还有可能会被他们家接受吗?我爸妈肯定也不会承认他这个女婿。如果事情真到那个地步,那我俩之间还有什么幸福可言?”但凡还有一丝希望,乔苗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掰开自己的双手放他走。她已无数次地试图给俩人寻找一条出路,怎奈高俊辉他爸这一突如其来的连环将军,彻底堵住了所有的逃生出口。
孙绍斌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在心里为他俩感到惋惜。乔苗低头看着手里信,猛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子里徘徊。
如果她无力正面抵挡,那为何不选择退后躲避?
雨下了整整一夜。婚礼的当天早上,乔苗整理好房间,把前一天晚上写给乔玉生他们的信,放在鱼缸边上。然后背着装有自己行李的背包,按着高俊辉之前告诉她的那个时间,坐上了开往市里的长途客车。兜里揣着去年高俊辉给她的一百块,还有她前两天从乔玉生那儿偷拿的一百三十块钱。
雨点打在窗户上,留下一道道水痕。车里头没几个人,乔苗缩在后头的角落里,看着石泉村的一切,飞快地从自己身边闪过。大红灯笼高高地挂在高俊辉家的门楼上,院子里的灯光,给她冰冷的心头捂上了一层温暖。乔苗回头看了许久,尽管她的俊辉哥早已被疾驰地车子,远远地甩在了后头。她从包里掏出高俊辉送给她的那本小说,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封面上。因为实在没有勇气打开,所以她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把它抱在怀里。过了今天,他俩之间将会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永远不会再有任何地交融。他就要为人夫,而她早晚也会为人妇。
高俊辉彻夜未眠。自始至终他都在期待乔苗能来阻止他,哪怕是通过孙绍斌给他捎一句话,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奔向她。可她没有,自从那天早上的失约之后,他俩之间就再也没有过交流。乔苗没给他任何的解释,哪怕是在他托孙绍斌转交给她的那封信之后,他也依然没有从她那里收到半点儿回应。他不停地在心里为她寻找一切可开脱的理由,只求她能够'回心转意'。然而,他惊讶她的绝情,恨她的冷酷,同时也羡慕她拿的起放的下的潇洒。
抬头看着挂在床头的结婚照,高俊辉不知道接下来跟周小洁的日子要怎么过。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他累了,也不想逃了,反正现在跟谁结都是结,跟谁过也都一样。
八点多的时候,姚翠芬过来叫乔苗准备揉面。一开始发现房间里没人后,还以为她去了厕所,于是在院子里叫了她几声,可依然没人回应。姚翠芬的心里顿时有点发怵,因为知道今天是高俊辉结婚的日子。
由于到处都没找见乔苗的影子,所以姚翠芬开始在屋里四处张望,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后,她的心才稍稍放松了一点儿。想着外面雨停了,她可能想去外面透透气儿,说不到一会儿自己就回来了。
姚翠芬觉得自己有点儿神经兮兮的,于是起身准备出去。'点点'见她站起来要走,赶紧从柜子上跳下来,先她一步跑到了院子里,姚翠芬这才看见被它压在身子底下的信。 她急忙打开,刚读了几句就重新跌坐回炕上,整个人犹如五雷轰顶。
爸、妈,我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但只要不是石泉村就成。家里家外到处都是俊辉哥的影子,我很怕自己再不离开,就会因无法承受更多,而干出什么让你们绝望的傻事儿来。我很舍不得你们,也知道这样做会让你们伤心,但至少我没有做任何使你们脸上蒙羞的事儿。
俊辉哥从来没有用花言巧语骗过我。他对我的好,对我的保护,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曾是那样地让我如同置身于云端。可现在,我们之间的每一个片段,每一个瞬间,每一处细节,他发自内心的细腻,愿意为我跟家里对抗的勇气……这一切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刺痛我的心。我只是,我只是想逃到一个没有他,没有过去的地方,好给自己找一个可以继续苟延残喘的理由。
爸、妈,对不起,求你们能够原谅我这一回。我保证会在外头洁身自好,保证会好好地工作,保证等这一切都过去后,就回去看你们!
还有,我从你们放钱的盒子里拿了一百三十块钱。对不起,我知道家里挣钱不容易。不过,你们放心,我不会在外头乱花,等我以后攒了钱就给你们寄回去!
妈,你一定要帮我好好地照顾'点点'和胖墩儿,特别是'点点',别让舅舅再把它抱走。还有还有,记得让我姐每次回来的时候,帮我喂下鱼。我爸脚不好,让他千万别再到外头去干重活儿了。跟乔军说等我以后回来,一定给他买很多好吃的。别哭,我爱你们!
姚翠芬泪流满面地瘫在炕上。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的乔苗,因为她连县城都没去过几回,万一在外头碰上什么坏人,把她给关起来,或是拐卖到别的什么地方……姚翠芬只觉得自己的心,疼得喘不上气儿。顾不上痛哭流涕,她擦干眼泪,急忙跑到刘桂珍她们家,想托孙绍斌帮她问问高俊辉,看他知不知道乔苗会去哪里。
大门口的电线杆上,系着黑白两匹高头大马,头顶红花,身披红袍,精神抖擞的模样儿甚是神气。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院子里到处都是热闹的人群。高权贵喜笑颜开地端着香烟盘子,在人群中穿梭。李秀兰也忙着屋里屋外地帮管事儿的人找东西。高俊辉万念俱灰地坐在客厅里,任由理发师在自己头上捯饬。玉玉满脸兴奋地坐在他腿上,缠着要他给她讲故事。
就在一切都按着计划井然有序地进行时,周远他们家那头的媒人,上气不接下气儿地跑过来,贴着高权贵的耳朵嘀咕了几句。高权贵立时火冒三丈,手里的香烟盘子被他重重地摔在桌子上,然后扯着嗓子,骂骂咧咧地把媒人从家里给轰了出去。原本沉浸在喜庆中的人群,霎时安静了下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高权贵朝管事儿的招了招手,把刚才自己听到的消息告诉他后,气愤愤地走到大门外,吼着让人把马牵走。管事儿的一脸尴尬地看着几百双盯着自己的眼睛,半天才憋出一句“新娘子跟别人,跑了”!
高俊辉推开理发师,把玉玉放到地上,跑到院子里,让管事儿的把刚才那句话再给他重复一遍。管事儿的看着他眼里异常的兴奋,吓得闭口不言,以为他受不了刺激发疯了。就在这时,孙绍斌急吼吼地跑过来,把他拉到一边,问他知不知道乔苗的下落。高俊辉被他问得云里雾里,一时搞不清楚是大家集体疯了,还是就他自己脑子出了问题。
由于姚翠芬只说乔苗不见了,所以孙绍斌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高俊辉见再问也问不出个三六九来,索性直接骑上摩托,朝乔苗她们家飞奔而去。
乔玉生找了个面包车赶去县里,想看看能不能在车站附近找到乔苗。姚翠芬的心里早已乱成一锅粥,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一看见高俊辉和孙绍斌进来,便迫不及待地跑过去,盼着能从他口里听到点儿关于乔苗的消息。高俊辉赶紧下车扶她进到屋里,要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自己听。姚翠芬激动地理不清头绪,只好把乔苗写的那封信给了他。
高俊辉边读边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嘴巴。乔苗的每个字,每句话都让他觉得羞愧,让他抓狂得想要发疯,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混蛋。一想到乔苗有可能是因为他让孙绍斌代为转交的那封信,还有那张该死的照片,才决定离开时,他就恨不得立马把自己给碎尸万段。然而,现在不是懊恼,也不是自责的时候,就算是天涯海角,就算是上天入地,他也一定要把她给找回来。然后再把自己交到她手里,是杀是剐任凭她处置。
他让孙绍斌去找马晓燕,帮忙联系学裁缝的那几个女孩子。又让姚翠芬打电话叫乔雨,叫她赶回来,好帮他确定乔苗都带走了什么东西。他自己则骑着摩托车,沿着石泉村一直到马蹄沟,凡事他脑子里能想到的,所有他俩一起去过的地方,他都挨个儿地去找。心里盼着兴许她在离开之前,突然想再去某个特地的地点,看上一眼也未可知。
乔玉生和乔雨找遍了县里所有乔苗有可能去的地方。从餐馆儿到理发店,再到超市,百货大楼,甚至各个菜市场,公交车司机说没载过她,公园卖票的阿姨说压根儿就没见过她。
一直找到天黑,乔玉生才跛着脚跟乔雨两个进了家门。姚翠芬熬了一锅米汤,乔苗她舅妈拎来一笼包子,刘桂珍也把家里炒好的菜端了过来。乔玉生端着米汤蹲在地上,嘴里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我的苗苗,这会儿有没有东西吃”,然后就着眼泪咽了一口。
“不会的,她口袋里有钱,饿不着!”姚翠芬故作坚强地安慰着他,捏在手里的包子却半天送不到嘴里。
“那点儿钱够干啥?我巴不得她把剩下的五百,连同你我口袋里的都拿走才好!”乔玉生哽咽着,嘴里的包子像鱼刺一样,哽在他的喉咙里,难以下咽。
乔雨实在看不下去了,哭着从屋里跑出来,跟院子里的高俊辉撞了个正着。他没有进屋,而是直接拉着乔雨去了她俩那边,想知道乔苗都带走了什么。
见那小子都结婚了,还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自己的家里。乔玉生放下碗筷,二话没说就准备冲出去把他给撕个粉碎。姚翠芬赶紧上前拦住他,顺便把周小洁跟郭帅俩跑掉的事儿告诉了他,同时跪下来求他,如果乔苗找的回来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把他俩给拆开。
乔雨仔细数点着乔苗的东西,发现她带走了高俊辉买给她的衣服和鞋子,两人的照片和她亲手画的素描,桌子上的小说连同夹在里头的信,两个易拉罐戒指,她不能说话的那段时间,用来写字的小本子,一个背包,还有几件换洗的衣服。
泪水溢出了高俊辉的眼眶。他一直以为是乔苗狠心毁了他俩之间的美好,没想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负了她,又把逼上绝路的罪魁祸首。
高俊辉走到乔玉生他们那边,拿起电话拨通了张亮的号码,然后告诉她乔苗可能一个人去了市里,还说自己明天一早也会赶过去,让他和马晓慧先到长途车站附近帮忙找找。最后还留了乔玉生他们家的电话,好让他们一有消息,就赶紧跟家里联系。
挂断电话后,高俊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乔玉生他们,包括他曾想带着乔苗一起私奔,以及后来给她的的照片和信,并且承诺一定会把她完好无损地带回来。到时,随便乔玉生要把他怎样,他都甘心接受,绝不回嘴说半个'不'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