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的培训结束,沈玉翎开车返回新泽西。
晴空万里,一丝云影不见,又是个开车的好天气。车里热烘烘地,玉翎身上的乳白色软缎长袖衬衣外面,只套一件深驼色薄羊绒外套,还是觉得有些汗意。她打开了车顶的天窗,没像往常那样听音乐,因为刘家鼎那辆银底深灰色奔驰一直在她的后视镜里。
这几天,她上完课回到酒店,刘家鼎便载着她开车出去兜风,走到哪里算哪里,并没有目的地。
途经一座小石桥,看见桥头上标着“Snowdrop Creek”,玉翎说,呀,雪花莲溪,这名字不错!刘家鼎就把车停下来。
小溪不算小,琳琳琅琅的水流从累累的大小石头上流过,明澈见底,带着积雪初融的清冽。玉翎弯下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那一段清冽,又被凉意激得惊叫一声,缩回手来,开心大笑。
她沿溪边的石头岸深一脚浅一脚地逆流而上,指点脚下一丛丛盛开的野花,告诉他:白色的是雪花莲,鲜黄色的是鲑百合。
他饶有兴味地跟着,亦步亦趋,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知道春天野地里,还有这么多美丽的花。”
……
晚上,他们在城中的酒吧里,刘家鼎拉起她的手:“来来来,去跳舞。”
“跳舞?我不会!”玉翎手里擎着一杯上好的法国白兰地,猛摇头。
刘家鼎一把将她拽起来,领着她的缓缓滑进舞池:“跟着音乐动就是了,跳舞还有什么会不会!”
他是一个高手,轻轻带动她,渐渐沉入舒缓的爵士乐的韵律。他示意她往哪里去,她便转往哪里去。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了一辈子的手脚彻底放开,玉翎的动作越来越自如——原来不用衣装整齐地端着架子,不用时刻对旁人的眼光保持高度警觉,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
带着薄薄的酒意,玉翎的目光有些涣散。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和这个酒吧里其他卿卿我我的情侣们并无显著差别。周围的人都那么随性,环境是那么惬意,令玉翎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她与他,向来如此,本该如此。
……
客厅真皮的大沙发上,她的头枕在刘家鼎的膝上,听他讲述自己青少年时代那些劣迹:怎样和玩伴们一起去偷邻家的鸡,然后在野地里烧了吃;怎样带着弟弟们翻墙逃学,事后被他父亲揪着痛打;怎样顶撞严厉的化学老师,被罚站整整一个上午……
玉翎边听边笑:“哎呀!原来你也调皮捣蛋过!我还以为你生来是一丝不苟、循规蹈矩的模范生!那些满世界追女生的劣迹呢?”
“我还真不是你想象中的‘模范生’。但是,也真没追过女生——从来都是女生追我!”
“真了不起!”玉翎一撇嘴,给他一个白眼。“轮到我也还是,对吧?”
“明明是我追你!而且是千辛万苦地开着车,一路追到这里!”他夸张地叫起来,揪住她的耳垂。“所以,不许撒赖!”
……
早上起来,他斜靠在屏风旁,看着她梳头:“长相还在其次,翎子,你最难得的是有灵气。”
“哈!”玉翎坐在绣墩上,从梳妆台前回过头来:“这算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当然是夸你啊!我见过不少外表无懈可击的‘大美女’,只是她们大多是绣花枕头。”
玉翎一咬牙,圆瞪杏眼:“喂!姑且闭着眼睛夸我一句‘美艳不可方物’之类,见多识广的你也不至于就死掉!”
他哈哈大笑,过来揽着她的肩头:“好了好了,镜子说,我也说,沈玉翎是这世界上最最美丽的女人!”
她撇撇嘴,顺势靠进他怀里,软软地叹息:“长相都是爹妈给的,你觉得好或不好都没关系。其实,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也没关系……”
“瞎说!你爱的是我,怎么可能和我没关系?!”他打断她,俯身捧起她的脸:“遇见你,我才明白自己这一生究竟错过了什么。”
……
桃花心木的大床帐摆流苏,玉翎穿黑色吊带蕾丝的纺绸睡衣,双颊滚烫,蜷缩在刘家鼎怀里。狂热的余波荡漾,她只觉得虚脱。
良久,刘家鼎拨开她脸上撩乱的发丝,轻轻地,非常仔细地重新审视她的眉眼:“你真的是不可思议。”
她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乏力地沉默。
“你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过……我以为自己不行了,吃药都没有用。”
“怎么可能?”她缓缓摇头,还是闭着眼睛,浅浅的微笑羞涩而飘忽。“你……不可能!”
“是真的,翎子,”他轻吻她酡红的脸。“你给了我一个奇迹,枯木逢春的奇迹。”
玉翎睁开眼睛来,不笑了。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幽深难测,黑漆漆不能见底的双眸,此刻几乎是细腻而充满柔情的。她和他之间那样亲密,那样接近,那样没有距离。玉翎的神志恍惚起来,又看到另一个自己正从天花板上,静悄悄地注视着这一幕。
而这一幕中的自己,并不在现实的世界里。
……
当然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想到过现实。现实在他们的话题里,是绕不过去的。
“关于我的婚姻,”刘家鼎皱了一下眉头。“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也就有了婚姻。三十余年前,我被学生会派去机场接新生,认识她。”
玉翎插嘴:“一见之下,惊为天人。”
刘家鼎敲一下她的脑门:“差得远,没那么夸张!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独自漂洋过海,什么都不懂。”
林锦凤真的“什么都不懂”。不会用煤气炉做饭,不知道租房子要先交两个月租费的押金,不懂得羊绒衫要用手洗……更糟糕的是还没等她把生活上的琐碎事情应付过来,又开学了。密密麻麻爬满英文的课本,令她一筹莫展,只好哭丧着一张脸向学长们求助。
而刘家鼎,是最好说话的一位学长。很多年以后,刘家鼎为自己这“好说话”后悔过千千万万遍,但当其时,他以为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后来才明白,她什么都不懂,不过是因为自小拥有特权。他们那一类人的字典里,没有‘感激’这两个字。全世界的人和资源都拿去供奉他们,也是理所应当,”刘家鼎苦笑。他考虑过和林锦凤分手,尤其是得知林家并不打算接纳他之后。然而林锦凤不仅在刘家经历火灾巨变之时,毫不犹豫地出资相助,更坚称非他不嫁。“她不惜以自杀、吸毒去威胁她父母,逼得他们没办法,只好让步。唉!当时那种情形……说实话,我很被她感动。”
“误以为你们是当代梁山伯与祝英台,”玉翎至此已明白,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很戏剧化。情节波澜起伏,让旁观者、当事人都误会了,以为感激或感动或二者相加,就是爱情。“她和林家,对你有恩。”
刘家鼎点头,他并不否认,只是,“这样的恩情,要求我用一生的依附顺从来偿还的。”
“现在好了,你有足够理由让她引以为傲,”玉翎轻轻抚摸他的胸口,试图宽慰他,语气诚恳。“她总是爱你的,不是吗?”
“傻孩子!世上的婚姻有很多种,世上的女人也有很多种,” 如果说他当年对林锦凤不无怜惜,也不无感激,那么在后来的岁月里,林锦凤和林家联袂演绎的颐指气使、霸道跋扈,已将这些怜惜和感激消磨殆尽。他把她搂得更紧:“你不会懂得她那一种。”
玉翎默然。只伸出两只手臂,绕住了他的颈项,柔柔地,软软地,带着万种风情,把他拉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