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期天的早晨,梅吉都站在大门边上的金雀花丛旁,
看着家人挤上那辆两轮轻便马车,
到教堂去做弥撒。她盼着自己长大,也能去教堂的那一天。
克利里一家人中,
真正乐于不与家里其他人同行的只有弗兰克。
帕迪的宗教信仰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英国教会信徒的菲为帕迪放弃了自己的宗教信仰,
注意叫孩子们去朝礼至高无上的天主教的上帝。可是,
她从来没有皈依天主教。
在梅吉上学的第一天早晨,菲把她推到门外,
她午餐吃的果酱三明治放在一个旧书包里。
早晨七点过一点儿,柔和的太陽已经升起有几个钟头了;
韦汉的道路满是辙印,两边是深红色的路面,
中间隔着一片宽阔的浅绿色草地。道路两旁,
深深的草丛中怒放着白色的水芋百合和桔黄色的旱金莲花。
在长长的小山顶上,五个明亮的脑袋在云海漫漫的天空闪着光。
下山的那一段路是最愉快的了。
他们手拉着手,在路边的草丛里飞跑着,直到它消失在一片花丛之中。
梅吉那浓密的头发下粉红色的脸蛋出奇的苍白。
听着集合铃声的鲍勃把书包递给了杰克。
"来,梅吉,剩下的路我背着你走吧。"他狠狠地说道。
梅吉爬到他的后背,抬起两条腿勾住他的腰,
把头舒舒服服地枕在他的肩膀上,现在她可以看看韦汉镇了。
那座独具一格的艳蓝色的商店与不列颠的风格大不相同,
其它的建筑物则一律漆成深棕色。
公共学校和英国教会的教堂并排着,
与天主教圣心教堂和教区学校面面相对。
在几个克利里路过百货店的时候,天主教堂的钟声敲响了,
公共学校门前柱子上的大钟也低沉地响了起来。鲍勃连忙小跑起来,
他们走进砾石漫地的院子,
孩子们正在一个挥舞着长藤条的阿加莎修女面前站队。
这座矩形的圣心女修道院有一圈宽阔而陰凉的走廊,遇上陰天下雨,
就允许孩子们在游戏和吃午饭时间斯斯文文地坐在那里。
学校的小钢琴上奏出"忠于我们的上帝"的乐曲声。
"对不起,嬷嬷。"
鲍勃那双翠蓝的眼睛仍然盯着那前后挥动着的藤条尖。
"罗伯特·克利里,这可是新学期的第一天早晨,
我以为在这一天早晨你是会尽量准时到校的,
即使在别的时候你不这样做。"
梅吉还是鼓起了勇气:"哦,对不起,嬷嬷,这是我的错!"
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离开了鲍勃,
似乎想要把梅吉的灵魂彻底地看个透似的。她天真无邪地站在那里,
仰脸望着,鲍勃飞快地在她的腿上踢了一下,
梅吉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
"为什么是你的错?"嬷嬷冷冰冰的问道。
“嗯,是因为我换了身衣服。我们才都迟到了。"梅吉天真地解释道。
藤条尖压低了一两英寸。"这是谁?"她喝问鲍勃。
"哦,嬷嬷,她是我妹妹梅格安。"
“你们全都迟到了,所以你们都得受罚。每人六下。"
鲍勃一动不动地伸出手,长藤条以梅吉两眼都跟不上的速度,
唿哨着抽打下来,
"啪"的一声打在他那又软又嫩的掌心上,立刻就冒出了一道紫痕;
第二下打在手指和掌心的连接处,
最后一下打在了手指尖上,十指连心,
除了嘴唇以外就数这里最敏感了。
在阿加莎嬷嬷依次去打杰克以前,
又百发百中的在鲍勃的另一只手上抽了三下。鲍勃脸色煞白,
可是他既没哭,也没动一动。轮到他的弟弟们时,他们也是如此,
甚至连沉静、纤弱的斯图尔特也不例外。
当梅吉看见藤条举到了她的手上的时候,她不自主的闭上了眼睛。
爆裂、灼烫、炮烙般的疼痛从她的皮肉直透筋骨。
在疼痛蔓延到前臂时,第二下打了下来,
当疼痛达到她的肩膀时,
打在指尖上的最后的一下顺着原路彻骨而来,
像是直接抽打在她的心上,自尊使她不愿哭出声来;
对这种做法的不平和愤恨使她敢于睁开眼睛望着阿加莎嬷嬷,
这次教训在给她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
直到在操场的一个冷僻的角落里
缩在鲍勃和杰克的身后伤心地吃完那顿午饭之前,
她甚至连是谁和她同坐在一张课桌上都没注意到。
在鲍勃的严厉的催促和劝慰之下,
梅吉才把菲做的醋栗果酱三明治吃下去。
当下课的钟声敲响,梅吉站在队伍里的时候,凯瑟琳嬷嬷坐在钢琴旁,
弹起了《前进,基督的战士》。
凯瑟琳嬷嬷颇为自豪地感到,
这些可爱的孩子就像小士兵一样踏着乐曲的节拍迈步前进。
凯瑟琳嬷嬷仍然保持着淡淡的尘世之情。她仅有五十多岁,
她的热情之花还没有完全凋谢:
她仍然能感到为人师表的欢乐,
仍然能在那一张张极其敬慕地转向她的小脸蛋上看到天主不朽的形象。
他们的主管老师年轻而又温和,她教的是年龄最大的孩子。
阿加莎嬷嬷负责塑造年龄最小的孩子的头脑和心灵。
坐在最后一排的书桌后面,她对梅吉战战兢兢的凝视报以浅浅的一笑。她的脸黑黑的,
有些闪闪发光,
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坦率地盯着她。
她使看惯了白皮肤和雀斑的梅吉着了迷,因为,甚至连黑眼睛、
黑头发的弗兰克的皮肤比起她来也显得相当白,
所以梅吉最后得出了结论,
和她同桌的同学是她所见到过的最美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梅吉·克利里。"她小声地答道。
"喂!"教室前面传来了呼喝声。
梅吉跳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四下看着。她意识到大家都在望着她,
她的心似乎都快沉到底了。
阿加莎嬷嬷快步从南道走了过来。她身后是与中班教室之间的隔墙,
两边有书桌围着她,
而前面就是阿加莎嬷嬷。
"你说话了,梅格安·克利里。"
"是的,嬷嬷。"
"你说什么了?"
"说我的名字,嬷嬷。"
“请把手伸过来。"
梅吉的长卷发在脸上飘散着,她竭力迫使自己把手伸了出去,
可是当藤条往下落的时候,
她又迅速地把手抽了回来。阿加莎嬷嬷抓住了梅吉头顶上一把头发,
她的脸离那副可怕的眼镜只有几英寸了。
"伸出手来。梅格安·克利里。"这话讲得彬彬有礼,
冷酷无情而又不容更改。
斯图尔特点点头,像是告诉她,她必须照办不误。
他那对温柔而翠绿的眼睛里满含着理解和同情。
离学校放学还有两个小时,她明白哥哥们是不可能赶上她的,
她找不到一个地方停下来等候他们。
当菲提着满满一篮子湿衣服摇摇晃晃地从后门走出来的时候,
差点儿撞倒在梅吉的身上。
她正低着头坐在后廊最高的一级台阶上。
“怎么啦?"菲疲倦地问道。
“我们得等你爸,看他怎么说吧。"她穿过后院向已经挂满了一半的、
被风吹动着的晾衣绳走去。
热泪盈眶的梅吉朝她妈妈的身后出神地望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
顺着小路向铁匠铺走去。
弗兰克刚刚给罗伯逊先生的栗色马钉完掌。他转过身来,看见了她。
他上学时的记忆像潮水似地涌来;她是如此幼小,如此可爱、
天真烂漫,
可是她眼睛里的光芒却被无情地熄灭了……
他放下手里的工具,解下了围裙,快步向她走去。
他弯下腰,和她脸对着脸。他从她的身上闻到一股像瘴气似的味,
可是他抑制住了自己想转过身去的冲动。
"哦,弗一弗一弗兰克!"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激动地贴在他的身上饮泣着。
在她重新平静下来以后,他把她抱了起来,
放在罗伯逊先生的母马的一堆发着甜味的干草上。
他们一起坐在那里,让马唇轻轻地触动着他们的草铺的边缘,
把一切都置之脑后。
梅吉的头紧紧的依偎在弗兰克那光滑的胸膛上,
卷发随着马儿喷到稻草上的一阵阵的鼻息而飘动着。
弗兰克已经习惯她身上的那股味儿,不再在意了。
“我们捐不起风琴给教堂,捐不起金法衣给圣器收藏室,
或者把一匹马和一辆新的轻便马车送给修女们。
因此,我们就什么都算不上了。”
“今天你哭了吗?”
“没哭,弗兰克。”
他哼唱着,微笑着。
帕迪的宽边草帽低低地压在眼睛上。
他看见弗兰克正在铁砧上打一根车轴,火星在他脑袋周围飞舞着,
随后,
他的眼睛落到了他女儿蜷身而睡的干草堆上;
罗伯逊先生的那匹栗色母马的头在她那张熟睡的脸庞上方。
弗兰克略微点了一下头,他又转向了那根白热的车轴,
汗水使他裸露的两肋闪闪发亮。
当帕迪往水槽倒满了水,往槽里倒燕麦的时候,
他的花毛马对他打着感激的响鼻。
在他向铁匠铺外面的大水槽走去的时候,那马的眼睛紧随着他。
“我对修女们是非常尊敬的,也知道我们无权对她们所干的事提出疑问,
不过我希望她们对藤条还是少热衷一点的好。我明白,她们得把读、写、
算这三基本功打进咱们那些不开窍的爱尔兰人的脑袋里去,不过,
今天毕竟是梅吉头一天上学呀。"
在此之前,
帕迪还从来没和他的大儿子像大人对大人那样交换过看法呢。
这解除了弗兰克对他的父亲怀有的怨恨,
他认识到帕迪爱梅吉甚于爱他的儿子们。
他觉得他自己都有些喜欢他的父亲了,因此,他微笑了。
帕迪正出神地看着她;那匹马扭动着,嘴唇一阵阵地向外喷着气、
梅吉动了动,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
当她看见爸爸站在弗兰克身边时,便腾地坐了起来。
帕迪走上前去,将她从干草堆里抱了出来,紧紧地搂住了她。
"我挨藤条了,爸爸。"她坦白道。
"噢,和阿加莎嬷嬷打交道,这不会是最后一回的,"他笑着,
将她放在肩膀上。
"我们最好去看看妈是不是在铜炊里烧了热水给你洗澡。"
弗兰克走到门前,看见小路上冒出了两个红脑袋,接着,他转过身去,
看见了栗色母马温和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