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水清心宁
有一次一位家长朋友跟我说了一件哭笑不得的事。为了让孩子爱惜粮食,珍惜当下的生活,他给孩子讲自己小时候经常饿着肚子上学的经历,孩子反问他,为什么不买包方便面呢?
朋友的话一下子把我推回了那个饥荒年月里。
童年记忆里,最深的烙印就是一个饿字。那时候粮食产量不高,即便是丰收的年景,打下的粮食再交完公粮,剩下的也不多了。再还往年欠的旧账,粮食穴子,很快也就见底了。饥饿的感觉白天如影随形,夜晚直闯梦境。
后来能吃饱了,可也只是中午一顿米饭或馒头,早晚稀饭,面条吃到第二碗,只剩下面汤。中午再怎么使劲吃,也不能把晚饭一块儿填肚子里。当人能填饱肚子后,对偶尔吃到的美食的贪婪,更甚于以往对吃饱饭的渴求。
我不知道从哪里发现了一个可以吃到美食的方法——生病。生病了,妈妈就会想法子做点好吃的。煮一个鸡蛋,或煎一碗油馍。父亲自然舍不得吃,哥姐想吃也靠边站。虽然这些现在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但在当时,可是一年半载也难得吃到美食。
有一年雨水特别多,割回的麦子垛在谷场里也发了芽,到了秋收,又是连阴天,稻子都淋塌在水田里了。两季庄稼也没收几粒粮食,锅里的饭更稀,碗里都找不到油星儿。越是清苦,嘴里越馋,连肠胃都长出小手来要吃的。
我开始期盼自己生病,生病了母亲总能给我煎碗油馍吧。可是病也不是想生就生的。怎么办?装病。
晚上放学回来,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母亲喊我吃饭,发觉我的异样。母亲在衣服下摆上擦干手上的水,探了我的额头,似乎自言自语,不烫啊。我开始紧张了。对啊。不烫,怎么能说生病呢?母亲问我,头疼吗?恶心?那是哪里不舒服?
父亲和哥姐已经在吸溜吸溜地喝着碗里的红薯粥了。我胃里一阵泛酸,脸上堆出痛苦的表情说,肚子疼。
母亲没顾上吃饭,拉我起来,要去村口的董瘸子那里打针捡药去。我只是想着装病能吃点好吃的,压根儿没顾及到生病了是要去董瘸子那里看的。这时候我就赖着不想起来。母亲看我不想起床,就更觉得我这不是小病,越发急火火地拉我起来。
董瘸子量了体温,正常。他一边不停地轻按我的肚子,一边皱眉,侧头,目光停留在虚空的某一处。手每按一处,嘴里就轻轻地问,疼吗?我自然不疼,他就不停地换地方轻按,不停地问。最后他直起腰,眉头仍没舒展,说,没什么问题啊。我赶紧说,这会儿不疼了。董瘸子听了侧转脸问我,上午吃了什么?母亲接过他的话说,红薯,家里,只有这个。董瘸子笑笑说也是。可能是红薯吃多了,拿点药回去调理一下就好了。
来时我就已经后悔了,这会儿看到董瘸子要抓药,又要欠下一笔医药费,我更觉得自己这样做得太过分了。我立即大声地对母亲说,妈,我好了,不用再吃药了。我故意说得声音很大,很有力气的样子。董瘸子和母亲都被我这大声说话震得莫名其妙。董瘸子说,要真的没什么,那就不拿药了吧。母亲却坚持要拿。钱,他舅你只管记上,来年一并给你还上。我说什么也不能白白欠上这次的医药费,就差上前拉住往柜台里捡药的董瘸子了。我说舅,我真的好了,真不用再拿药了。说着我就拉起母亲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母亲一再问我真的感觉好了吗?我越是说真的好了,母亲越感觉我是在勉强支撑安慰她。母亲甚至用胳膊环抱着我,极疼爱地用嘴唇一次次探我的额头,然后凄然地说,都怪当爹妈的没本事,你这样懂事,真委屈你了。
回到家,红薯粥还剩下两碗的样子,几块红薯,躺在灰青的稀汤里。我内心自责得早已经没了食欲,母亲越发相信我是强打精神。母亲安排大姐热饭,转身就走进门外的黑夜里。
半晌,母亲回来,脸色更加的黯淡。母亲在厨房里跟大姐悄声说,借了几家,没一家的鸡下蛋。
第二天我还是饿醒了,母亲仍担心地问我好些没。我都差点儿忘记昨天装病的事了,我嘴里说好了,手里已经拿着碗要盛红薯粥了。母亲拉住我,揭开炒菜锅,是一碗煎油馍。口水呼啦涌满口腔,我大口吞下不争气的口水,却怎么也举不动筷子夹那油馍。我把那碗油馍端在饭桌上,父亲和哥姐都一楞。最终,那碗煎油馍谁也没动。
从那天起,母亲总会在灶膛里给我烤红薯。母亲说,你还小,正长身体,不能总喝这稀汤糊弄身子,这烤红薯虽然软和,也好歹胜过稀粥。只是你要觉得不舒服,一定不能忍着。我感觉如果不大口吃下,母亲一定会更加心酸。只是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盼望着生病,更不再想着装病的傻事了。
我刚参加工作那两年,在家门口的小学教书。有一次胃病犯了,住在镇上的医院里。母亲神色黯然,说都怪她和父亲没本事,让我小时候吃那么长时间的红薯,落下这个病根。大姐听了说,那两年谁不是吃红薯?那年你烤给水清的红薯还是你每顿只喝汤省下的呢。你就不要一直这样责怪自己了。
母亲问那里的医生我这胃病怎么根治。那时候家里经济有所改善,母亲的意思是把我这肠胃不好的毛病彻底连根拔除。
医生说,没法子。十人九胃。胃不是治的,要养。咋个养法?母亲没等医生把话说完就急忙问。注意饮食,不沾烟酒。母亲不说话了,只拿眼睛望向我。她知道我不抽烟,却喜欢和朋友们喝酒。她又觉得我参加工作了,不好再干涉我。我在病中,又有陌生的医生在场,她更不愿意说惹我不高兴的话。母亲正无奈着,就听医生又说,熬小米粥对胃最好。母亲赶紧问,啥是小米?咱们天天吃的不是大米吗?医生就笑了。
从医院回来,母亲对我说,我看街上有一家粮店里有卖小米的,我买回来了。以后妈天天熬给你喝。
可是怎么也熬不粘,小米在滚水里炸开了花就沉锅底了。我说那是陈年的小米,上了色打了蜡,还不如大米粥呢。母亲听我这么说,就问,哪里买得到当年的小米?我知道只有让母亲看不到一丁点儿希望她才会打消念头,就使了劲儿地往不着边际的地方说。我说,新疆有得卖吧。这话说过就摞脑后了,然后我就工作调动去了县里。
十一回家没见到母亲,父亲说跟村里一帮人去新疆摘棉花了。我听了吓了一跳。我说,爸,你知道那要坐多长时间的火车走多远的路吗?我妈那大年纪,去了能干什么呢?你就不怕我妈去了回不来吗?
父亲被我这一顿抢白,半晌回过神来,问我,这会儿你知道心疼你妈了,你知道你妈去干什么吗?他是看来去的车费不要钱,打着摘花的旗号去新疆给你买小米的。人家说她年纪大了,她还让你婶子帮忙说她平时有多能干才报上名的。她说医生说的,胃要养,小米熬粥最养胃。她说你说的,新疆的小米最好。任谁怎么说,她都听不进去,只相信医生和你的那两句话。别人都空手去挣钱,你妈走时还带几百块钱,就怕干不动到时候没钱买小米。
母亲那年带回来满满两布袋小米。至于乡亲们说的几天几夜的长途火车,新疆那边的水土不服,不分昼夜摘棉花的辛苦劳累,她一句也没给我们提起。母亲满心欢喜的,是她买回来的小米粒粒饱满,油亮金黄。水一滚,粥就粘了。只是,我每一次喝那粥都要流泪。没人的时候洒在碗里,有人在场,流到了心里。
从那之后,我再也不喝酒了。哪怕是红酒,啤酒,一滴子我也不再沾了。
母亲那天高兴地说,医生说的真对,胃,真的要养。小米粥,就是养胃。看,这段时间,你胖了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