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絮
他终于在交稿期限的最后一天写完了第二十三文篇,已经是凌晨四点五十。他揪了揪红肿的眼皮,把附件传给编辑。手机屏亮起来,他扫了一眼,迅速挂掉来电。
他站起来,缓缓走向卫生间。九月的昼夜之间,寒气逼仄,他离开电脑屏幕的眼球蓦然降下温,泪水接着适应性地流出来。他打开灯洗脸。镜子已经花了,他在缝隙里抬起头,看见水正顺着胡子淌下。
“生计。”他慢慢靠在洗手台上,“一切为了生计,生计,生计……”他渐渐昏睡过去。
“你他妈的聋?!”他猛地睁开眼,手肘别住水龙头。眼前依旧黢黑。“一、二、三……”他默数,“八……”他终于看清了妻子的脸。她用食指和大拇指夹住他的手机,甩在他的左脸上。他听见一声闷闷的钝响。
我很累了。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很想就这样诚恳而懦弱告诉妻子:“我很累了。”或者痛快地抽她一巴掌。可他都不敢。他慢慢蹲下,摸了摸碎了的手机屏幕,很久,他从她身旁走过。
他推开屋门,扑面而来一股瘆人的冷气。他听见里面疯子一般的嚎叫和摔砸破裂的刺耳声。手机屏幕又亮起来,他转过身,轻轻掩上门。寒冷使眼球濒临绝对零度,他迈出一只脚,泪水泉涌而出。
“最后一次,老地方八点。”他接了。
他从裤兜里掏出手电筒,调到最亮,光在墙与墙之间反射,重叠的影子略显诡异。他很快下了楼,努力回想最近一次负伤离家时走的路线。“从这儿,狗店,医院,公园,酒店……”他低声念道,“就这样吧,就这样,保守些。”
“拉布拉……”他远远望着狗店门口空荡荡的笼子,心里沸腾出一股解救与被解救的快感。“拉布……”伺候一只狗与伺候一个女人不一样,但伺候两只狗与伺候两个女人一样。一周前,他的好狗死了。他觉得自己也该打打狂犬疫苗了。忽然,“这种疫苗……”,他想笑。他终于靠近了那些笼子,蹲下去摸暗蓝色的铁条,有些硬,有些凉,细得像没有膨胀的欲望。他觉得恶心,抹了一把嘴,僵在那里。一会儿过来一个拾破烂儿的老头,他欠了欠脚尖,踢出去旁边的一个矿泉水瓶。老头麻利地弯腰伸手装袋束紧,然后咳了一声,眼皮上翻,回到将死的状态。“装。”他想。老头咳得像要哕,他更加恶心了。他站起来,脚有些麻,抬起一只脚,揉了揉皮鞋,牛皮太厚,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个月妻子的药还没拿。他拍了拍裤兜,掏出来一摞一块五块。他觉得眼睛有些涩,于是停在路边,盯着一张一元纸币看了许久,终于好了一些。“生计……”他把钱塞回去,走向医院。对于医院,他不太想发表议论。他很喜欢消毒水的味,干净,彻底,空洞,但他害怕病床的床单,那种蓝白的条纹,让他有一种进去被卡死在里面的错觉。他走进急诊,一个小孩满头是血呆在椅子上,有个女人抱着他哭。戴口罩的白色男人递给她一张纸,指指地上的血渍。那女人哑着嗓子嘶喊起来,男人也开始吼叫,他觉得有些刺耳,他清了清嗓子,没有人注意到他。他走了。
七点一刻。他抬起头,天开始亮了。他忽然有些害怕。“李教授。”他听见有人说,他于是睁圆了眼睛,跌跌撞撞地跑起来。“李……”“啊——”他张开嘴,疯了一般地嘶喊,“啊——啊——”喉咙捺住了声响。
“伙计——”“混账——”“你——”他听见很多人在叫他。他捂住胸口,力气还有,就没法自欺。他只跑,哆嗦着咽口水。他最后停在一个花坛前。“非明道也……”他僵直着脖子慢慢转身,一个老太在闭着眼打太极。“该死。”他彻底瘫在地上。
这是八号公园。他听着道德经,迷迷糊糊地闭上眼。他越来越觉得这个老太长得像周树人写的吴妈。“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他仿仿佛听见阿Q叫着。周有没有动笔吴妈的模样?他又忽然怀疑起来。大概是没有的,只是他觉得像。她怎么还不走开去哭。朦胧中,他越来越烦躁。
他开始做梦,梦见在酒店走廊的地毯上,情人一只手拉开他的腰带,捏着房卡放进去,卡就从他的裤脚处漏了出来,她笑起来。他抓住她的双肩,猛地把她摁下,她扑跪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他把房卡拾起来,一把夺下她的项链,从胸口处塞进她的T恤,反手扯着她的一条胳膊,粗鲁地把她拽起来。她的胸脯挤压着房门快速滑行,传感器响起,他推开门。
“进去。”他说。
“进去!”他又说。
“钱啊。”她抬起头。
“钱呢?”她耸耸肩。
他的血管里满载沉重的二氧化碳。他觉得眼皮有些涨,也许因为已经太多天没有休息,他感到无比得累,累而兴奋。他想叫,想发疯,想犯罪,想抄起啤酒瓶子疯狂地砸人。“人?人……人……人……”他扯了扯领带,想。“女人……女……”他吞了吞口水,又想。为女人活着!竟然是这样活着!永远,恨,恨,恨又愉悦的触感!他的泪水忽然在炙热里喷发出来,他渐渐攥紧拳头……
他骤然睁开眼,吴妈已经走了。他喘着粗气,看了看表,八点整。他走向公园对面的酒店。他很反感一个小破酒店叫做什么斋,他没有反思自己,如果人们都在玷污,他只觉得这个名字起得衣冠禽兽。他站在酒店门口,一个小姐走出来询问他需要什么服务,他摇了摇头。
他收到一条短信,是情人发来的,他迅速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他打开,“某大学历史学教授图书馆性侵女学生”。后面的文段很长,他早已经烂熟。过了一会,他在台阶上坐下,“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他想摸索摸索现在的心情,但好像没有,屁股上反而传来一阵释然的快感。
“败类。”他听见情人在他头顶上方的声音,“给钱。”
“没有钱。”他没有抬头。
“你他妈算什么狗东西。”他被一脚踹倒在地上。他逆着晨光去看情人被粉霜擦拭的惨白的脸,她的口红色号像初夜床单上的痕迹。他觉得她的妆化得真性感,难以抑制地笑了起来。
他们相识在网上。他很年轻,没有孩子,因为得罪了什么人被诬入狱,出狱后发现妻子疯了。现在他在一个网站上连载小说,被家暴得想自杀又怕死。他骗情人自己还是高校教授,年薪可观,因才华而成为众矢之的。她觉得她的措辞幼稚可笑,她其实并不关心他是什么东西,安慰他,讨好他,满足男人膨胀的自尊心,只要男人的钱袋摸到了,后面的话都懒得打字了。她从外市来找他,相约八号公园,两分钟后原形毕露,勾着他的腰带去了酒店。
他从没有想过婚外情,也没有想过和她发生些什么。所以真的发生了,也就没什么。没有料意在先,就没有意料之外。况且过程很好,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后来他每挨一次打,就把她约出来一次。如果被女人暴力,就找个女人暴力回去。世界上的女人都是一个模样,报复这个,就相当于报复那个。总要有人做替罪羊。他很明白这一点。他常在半夜把人民币甩到她熟睡的脸上,从酒店跌跌撞撞地逃回家,打开灯,镜子里还有无数张情人流着口水的嘴。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高潮不记得平时,平时也不记得高潮。她很虚伪,也恶俗,但她着实美。他准时在天明时泄气,颓倒在卫生间。四个月后,他决定和她了断。因为没有钱。况且他已经记住了她的身体,再实践,除了爽没什么用。他有手,别景自用,还省省开销。
他慢慢站起来,她用手揪住他的头发,他攥住她的手,笑着往下滑。“狗东西。”她猛地甩开手,盯住他另一只手的手机。他老老实实地摊开,她拿着他的手机走了。良久,他目送去她扭动的臀部和黑色的裙边。
现在是八点半。他插着裤兜回到公园,一个孩子跑过来问他要不要半价买昨天的报纸。他随手掀开一份,上面写着局部降温。他顿了一顿,泪水又慢慢流出来。“叔叔……”那孩子小心翼翼地叫道,他把报纸还给他。“都湿了。”孩子小声嘟囔。
他蹲下身去看他黑色的瞳孔,有一点埋怨,一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