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莺莺传》
我总为《西厢记》中张生与莺莺的爱情所感动,闲暇时便拾起唐人元稹的《莺莺传》细细品读。张生对莺莺的始乱终弃固然可恨,但这又未尝不是时代酿成的悲剧?
元稹: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双文是路人
提起作者元稹,大家第一反应总是想起他那一身的情债。大唐才子,英俊风流,美人倾慕,自是一番嘉话。不提后世柳永、唐寅之辈,便说同时代的杜牧大才子,那也是才子风流,弄得人人艳羡不已。同样是风流成性,咱们元大才子为何却饱受后人非议呢?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遣怀》
没办法,元稹为人好钻营,简单的说,就是人品太差。回顾元稹一生,与他有交集的红颜知己数不胜数。崔双文(莺莺原型)、韦丛、薛涛、安仙嫔、裴淑、刘采春,每一个人都与元稹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但正如上文所说,元稹人品太差,攀附权贵,他的三任妻子差不多都是都是权贵家的小姐。最让人唾弃的便是他抛弃表妹崔双文一事了,这也成为了元稹一生抹不掉的污点。但是,元稹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负心汉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稹
大家都知道《莺莺传》是元稹与其表妹爱情的真实写照。如果说元稹真的是负心汉,我们便绕不过以下几个疑问:
1.作品时间:为何《莺莺传》写作时间与元稹入赘豪门时间如此相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 ——元稹《莺莺传》
其中,提到了一个时间,贞元岁九月,也就是公元804年,稍有了解的便知,元稹在前一年刚与韦夏卿的女儿韦丛结婚,那么在第二年,他又为何匆匆写下《莺莺传》来炫耀自己之前的艳遇呢?于理不通。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 ——《莺莺传》
在张生到达京城之后,莺莺写了一封书信寄给他,内容感人至深。于是张生便拿着这封信到处炫耀,“时人多闻之”。我们知道《莺莺传》是元稹自述其事,那么不难猜测,在攀附豪门前元稹也干过这样一件事,也就是说当时大家都知道元稹表妹的存在。既然如此,元稹写出《莺莺传》借张生之口诋毁莺莺是否有打消丈人戒心之用意呢?
入赘豪门,身不由己,元稹恐怕也是不得不为之。
2.人物形象:张生言行前后不统一
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莺莺传》
可见,张生离开时,对莺莺的感情是非常深厚,而后来在小说描写莺莺寄信、元稹为张生续《会真诗》,对莺莺的感情正值高潮之时,作品突兀一句:
然而张志亦绝矣。
这就很可疑了,更为可疑的是张生之后的态度: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这可好,直接将崔莺莺斥为妖物了。如果这个男人就是这么无耻绝情,可是之后他却又干了一件事: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
既然都已经将崔莺莺抛弃了,张生又为何要“怨念”呢?可见张生对崔莺莺依旧还有感情,他离开莺莺是被强迫的,是受到压力的。那谁又会去强迫他?结合元稹当时际遇,答案不言而喻。
3.作品感情:莺莺形象动人,饱含对莺莺的爱恋之情
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莺莺传》
这段不必我详说。若是仅为诋毁自己表妹,为何将崔莺莺设定为大家闺秀、才貌双全呢?而且还不肯写出自己表妹的真名,仅以莺莺代之。这恐怕也是元稹对表妹的一种维护、一种保护。
4.作品细节:会真诗里藏玄机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元稹《会真诗》
这是《莺莺传》里元稹为张生所续会真诗的最后两句。你可能会说:这两句很感人啊?有什么问题吗?有!而且问题大了!我们来仔细来观察“萧史”这两个字。
萧史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 ——《列仙传·卷上·萧史》
萧史最后娶的是谁?是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同样是高攀,同样是入赘,元稹用此典故,恐怕也含蓄表现了自己内心的无奈吧。
总而言之,元稹诋毁莺莺,恐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是无情无义的负心汉。
张生:谓君假宝玉,君乃反求真。
唐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
《莺莺传》的第一句,便是对张生的直接描写。“性温茂,美风荣”,足见其实一个性情温顺、英俊貌美的坚毅男儿。就是这个男子,他对爱情观有着独特的理解:
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
这番话颇有些警幻仙姑论调的意思。可见其“好色”,与贾宝玉形象有着相似之处。就是这样一个假宝玉,为人大胆,初见莺莺这位表妹之后,惊为天人,勇于打破封建伦理的束缚:
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
在那个相对保守的时代里,张生越礼而做出这种举动,是多么大胆!张生有恩于莺莺一家,为何不明媒正娶?看张生如何说:
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
好一个“索我于枯鱼之肆矣”!这番情景,颇有些宝玉几日不见林妹妹的光景。这样相似的情节下面还有:
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
莺莺弄琴,张生窃听之。再去求听,却被拒绝。这有没有一种宝玉求林妹妹弹琴的既视感?
可见,张生与贾宝玉有几点相似之处:
1.容貌俊美,性情温顺
2.爱情观有相似之处
3.敢于打破封建礼教
4.多处情节有相似感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假”宝玉,却总想弄假成真,成就一番大事业来。
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
很明显,张生是一个追名逐利之辈,在名利面前,爱情只不过是点缀。若说科举求仕,人之常情,本无所苛责,但是张生却又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
科举不胜,誓不还乡!好你个张生,将莺莺之若何?科举不胜,自无功名,面对莺莺文采斐然、情深意切的信件,张生又将何为?
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
将莺莺之私信与他人传阅,若是炫耀也就罢了。但是,结果却是“时人多闻之”!小小举动,却让籍籍无名之张生声名鹊起,博得名声。好心机!好手段!
再看看张生的所结交的朋友杨巨源,正是当时的大官、大诗人!这样一来,名利双收,张生正不亦乐乎,又岂能念及远方独守空闺的崔莺莺呢?
自然,张生也有无奈,张生也有深情,这些我们之前的元稹篇已经讲过了。《莺莺传》之悲,其中之一便是张生迫于现实,无奈抛弃莺莺之悲。
崔莺莺:莺本笼中鸟,高歌不得飞
崔莺莺,大家闺秀,不施粉黛,情不胜体弱。论及初时,本是一腼腆少女,母亲令其谢恩于表哥张生,她却“以疾辞”,待其母怒,方才缓缓而出。矜持、腼腆,这样一位有教养的小姐,为何仅在见张生数面后便不能自持,做出那时颇为大胆的偷情之事呢?
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
这是莺莺初见张生时的外貌描写。会见外客,虽说是远房表哥,莺莺却穿常服,固是腼腆,但不施打扮,也是有些说不过去吧?
除非,莺莺此时对张生已经很熟悉了。
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
虽是初见,虽是腼腆,但明明是远房表亲,更是一家之恩人,莺莺对待张生这冷漠过头的态度,更像是故作冷漠。仔细想想,颇像暗恋已久的少女初次在家长前面对心上人的态度。
待月西厢下,近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这更是崔莺莺对张生赤裸裸的暗示了。在初次匆匆会面后,仅仅是张生赋诗一首,莺莺便急匆匆写下这充满诱惑的暗示之语,也太不矜持了些。况且张生虽是干柴,你若不是烈火,又怎能与张生结合在一起?张生虽急不可耐、不想明媒正娶之事,但你崔莺莺大小姐纵有情意,又怎会做出这种不问婚嫁直接献身之事?于情不妥。
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
因此我大胆猜测,张生此前虽不识莺莺,但莺莺识张生亦已久矣。张生英俊有才,莺莺对他甚至早已暗恋在心。但一闺阁少女,又怎能启齿让母亲向他介绍一个及冠男子呢?因此情郁于衷,最终张生稍一挑拨,便不能自持,这就于情于理可以讲通了。
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
然而,莺莺毕竟身处于封建社会这样一个大环境下,思想毕竟受到封建观念的影响。待张生如约而至之时,莺莺却义正言辞,斥责了张生一通。说明莺莺的思想也是矛盾的、纠结的,好好一闺阁少女,又怎能越礼做出如此大胆偷情之事?封建思想是囚禁莺莺的一个牢笼,打破牢笼,引吭高歌,追求自由,这不正是莺莺所追求的吗?
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
虽然第一次拒绝了张生,但莺莺的内心仍是充满矛盾的。张生绝望了,从此再也不打莺莺的主意了,从此莺莺就再也没有机会与张生相欢了,这又岂是莺莺所愿?但是,自从上次那件事后,张生已不再信任莺莺,那又该如何是好?于是,几日之后,莺莺主动献身于张生,二人遂成鱼水之欢。
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
和心爱的张生在一起了,莺莺的心中却在忧愁。夜凉如水,月影斑驳,在凄寒的月光之下,莺莺独自抚琴,愁弄凄恻。抚琴,是给人听,但是今夜的听众,却只有清风、明月,以及自己那颗孤寂的内心。莺莺在忧愁什么?莺莺在害怕什么?正在墙后偷听的张生不知道。他索要的只是琴瑟的声乐之欢,又哪能理解莺莺月下抚琴的忧愁呢?
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
莺莺对自己的未来已有深刻的认识了。“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一个偷情的女子,又怎能奢望获得什么幸福呢?“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是啊,几千年封建思想的枷锁已经让莺莺不敢再恨,不敢再追求婚姻的幸福了。纵君终之,亦是君之惠,莺莺连感激都来不及,又怎敢奢求更多呢?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可悲,可叹,被张生抛弃的莺莺最终对张生还是生不起一丝怨恨。“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是劝告,更是内心愁苦的升华。莫念莺莺,莺莺的结局是咎由自取;只愿君能用当时对待莺莺的情意,好好怜取眼前的妻子,这也不枉莺莺一番深情了!
追求自由,自由本不可得。追求爱情,爱情岂是易取?古今多少有情人,面对岁月的无奈,现实的沧桑,被迫停下了脚步;月下多少痴女子,只因伦理纲常几字,断了思念,断了幸福。
张生后来如何,已无人知晓。在庙堂之上,他是否后悔过?在通衢之间,他是否踌躇过?只知道后来的元稹与妻子一直很恩爱,待妻子身死之时,元稹心有所感,挥毫写下名篇《离思》: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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