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诺夫娜女士

       我曾经见过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我曾经在西伯利亚的某苦役犯监狱担任了四年的士官助理,每日忍受长官的辱骂和时不时的鞭打,还被囚犯投以嘲弄的目光,我也将这些流放于此的人看作十恶不赦、卑鄙下流的小人,直到我遇到了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为止。我提起我的工作,也是因为我与她相识,都是由于这职务的关系。

       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身材矮小,不胖也不瘦,不俊也不丑,不老也不年轻;她讲话只用最一般的词,闲谈也只说寻常的家常话,甚至连新闻都从不关心,因此无从看出她到底聪明与否,是否受过教育。她独自一人住在城里,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总之,她是极其普通的定居地妇女。唯一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她那温柔、和善的目光,在那对宝石般的眸子里,有一种近乎无限的仁慈、无法遏止的愿望——这是在莫斯科、在彼得堡,在俄罗斯任何别的地方都看不到的。而只有在西伯利亚,你才能够在人们眼中看到这种仁慈。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把帮助遭受流放的苦役犯作为自己人生的唯一宗旨。在西伯利亚,有许多遭受流放之苦的人要客死他乡,而他们的人生宗旨,也就变成在苦难中帮助一切可能得到帮助的人,视所有不幸的人为自己的兄弟。而伊万诺夫娜可能就是其中之一——我说可能,是因为我从未问过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去帮助这些人,这些曾经在我眼里恶贯满盈的囚犯的。她将这些囚犯称作“不幸的人”,从不在乎他们犯了什么罪,因为什么到这满是冰雪和荒野的西伯利亚来,似乎在她看来,他们遭受的苦难早已足够了,而竭尽所能地为这些苦役犯效劳,是她此生莫大的幸福。

       她常常托监狱里的勤务兵或是出门买东西的残疾军人,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带进监狱来,有时是几十戈比的银币,有时是几磅面包,有时是一小盒糖果,有时又是一件衬衣,甚至几块布、一些茶叶。在囚犯外出劳动的时候,她要是有机会,也亲自过来看看,即使不能够接近囚犯们,她也心满意足。她托人带进来最贵重的东西应该是一本福音书,而这对于那些信教的囚犯来说,简直是无上的幸福。在我上任的前几个月,我发现了这件事,就亲自去拜访了这位关怀囚犯的女士。原本,我此行的目的是让她停止这种行为,因为从原则上来说,囚犯拥有金钱和私有物是被禁止的,但当我走进那狭窄的小屋,那羞赧的女士邀我进屋,请我坐在光线昏暗的客厅,给我端来便宜的点心和茶时,我原本准备好的话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这位无比关怀囚犯,甚至从未见面就把他们当作兄弟的女士,竟是这样的贫穷。她就算想为囚犯做的多一些,也没有办法呀。当她知道我是监狱内任职的军官时,甚至请求我帮助她,能够帮助那些囚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抓住我的手,又羞怯地放开,再次用细小的声音向我恳求。我答应了她,要是有什么和囚犯有关的消息,就先通知她,好让她给囚犯们通个信——就我个人的立场而言,这是不被允许的。可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帮助她呢?她令我相信,这些外表乖张、阴险的囚犯,是不幸的人,而这种刑罚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痛苦了。即使我当时不这么认为,但我也愿意去相信,愿意在将来去确认——而事实上,我证明了我当时的信任是正确的、是值得的。

       在我任期结束,即将回彼得堡去的时候,我还去拜访了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将陪伴我度过这四年的几本小说和一支钢笔送给了她。她执意不收,说她不认识字。我对她说:

       “您不认识字也不打紧,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您可以学着认字,可以将这些书送给您的亲戚、您的朋友,您也可以将它们卖了,至少能换几个钱——我知道,您还是会用这些钱来帮助那些人的。”

       她这才收下了,仍然感到相当不好意思,还请我进屋坐坐,说正好有客人在,也请我进去聊聊天。我走进屋,发现有两个男人静悄悄地坐在桌子边上,而且这两个人我相当熟识——是监狱的囚犯,最近刚刚刑满释放。他俩刚见到我就吓了一跳,我冲他们笑笑,解释道我只是来拜访这位亲切的女士的,并且我也刚刚也已经离职,他们才安静下来,忐忑地向我搭话。而等伊万诺夫娜一进来,我们就都面朝她,同她说话。我们一说话,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的眼,无论说什么她都表示赞同,我们笑,她也一同笑。她倾尽所能地款待我们,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深夜。在我准备离去的时候,她匆匆忙忙地走进房间,又走出来,手里攥着几个小纸盒,拿出一个递给我。那是一个雪茄烟盒,是她亲手用硬纸板粘成的。烟盒的外面糊了一层彩色纸,和儿童简易算术课本的封面颜色一样(说不定就是用算术课本粘成的呢),为了美观,在四周还用金纸仔仔细细地镶了边,说不定这金纸还是她特意去铺子里买来的。她把另外两个烟盒递给了那两个“前”囚犯,羞怯地说道:“你们是抽烟的呀,说不定用得着……”似乎还在为自己的薄礼向我们表达歉意。

       我已经离开西伯利亚许多年了,记忆日渐模糊,带来的物品也不是遗失了就是毁坏了,只有这个雪茄烟盒,仍然被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前。我从未用它来装过烟,因为它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每当我看到这个烟盒,我就会想起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她的微笑,和她慈祥的眼睛。至少还有她这样的人,把一切苦难者当作自己的家人;将他人的幸福,视作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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