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拾好所有的东西,转身再看这间屋子最后一眼。
家具并不多,只是颇为古旧,都是当初我与妻子一同精心挑选购得,如今都用白布仔细遮住,往日种种欢笑历历在目。
成婚三十余载,妻子中道相舍已于昨日去世,我虽年逾半百亦不愿独自徘徊苟活,等待天命所归,故有此一别。
所幸膝下并无一儿半女,更加了无牵挂。
昨夜好眠,大概是早已做好打算,终于等到今日,心中愈发坦然。
生而形影相依,死后魂梦必当相接。
出门后天朗气清,既无车尘马嚣亦无行人匆匆。
我熟悉地走上已走过许多次的路线,斯人已逝,此回不必再做遮掩。
仓促半世,生留不下,死带不去,如今我两手空空反觉异常轻松踏实。
行至路口左转,再钻入一条小巷,拐几道弯便抵达目的地。
门口站着一位穿白衣的大夫,恭敬迎上来,只因戴着防护罩并不能看清面容。
但我仍旧能从声音识别出他是从前接触的那人,他称我为老师,让我窘迫而赧然,不过多读些书,不曾传道授业,实在愧于师者身份。
妻子在世时便乐于调侃我为酸文腐匠,说我如同地下挖出来的坷垃,土气熏人。
屋内四壁洁白,中央放着胶囊似的金属仓,四周根管交错仪表闪烁。
白衣大夫并无助手,凭空推来一面金属板道:“不知您还有什么要求?”
我点头,浏览几遍确认无疑。
对方像是怕我紧张反悔,安慰道:“不会有痛苦。”
我笑了,摆手道:“无妨,只是随身携带了几本书册不知能否一直保留?”
大夫仿佛有些犹豫,道:“您也明白,这种技术游离在道德边缘,法律尚未认可……您自愿献身科学,虽然贡献很大,但……尸身是不能留下的。”
我随即了然,笑道:“灰飞烟灭?如此甚好,也省得无人收拾祭拜,我虽没有生于忧患,如今也算是死于安乐,死得其所。”
大夫点头,引导我在金属仓内躺下,临关门前又嘱咐道:“请您努力想象天堂的模样。”
我闭上眼忍不住笑了,我自然是不信这些神鬼之说,哪里会知道天堂是什么模样。
如此也只能竭力去想,不知天堂何处,眼前却是不自主地出现倩影幢幢,妻子的一颦一笑皆是年轻模样。
四周陷入黑暗,像是归入永恒的寂静,一丝细细的呼唤由远及近,携带着明亮的光。
“……醒醒,醒醒,懒虫,你都睡了一下午啦!”
我缓缓睁眼,只觉得胳膊异常酸痛。
“哈,脸上睡了一道红印子……”眼前的人让我蓦然惊醒,莹润光洁的脸庞,清澈灵动的眼睛,正是二十余岁的妻子。
“喂喂,梦见什么啦?一副见鬼的表情……”对方俯身过来戳了戳我的脸颊,不甘心般,又捏了几下。
我仍旧愣愣无法回神,妻子看着四下无人注意,飞快地凑过来在我嘴角轻啄一下,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我怎么会在这里?以往种种像是隔了一层雾气,回忆起来似有似无。
四下看去,正是大学时的藏书馆,一排排的书柜上码得整整齐齐全是书籍,此时正值初夏,阳光正好,更是照得窗明几净。
几本书册摊在桌上,姿势歪歪斜斜。
“梦见什么了嘛……”妻子扳过我的脸对着她。
我动了动嘴唇,觉得喉咙异常干涩:“梦见……梦见我们以后的事情了……”
“哟哟,黄粱美梦呀?我们以后怎么啦,说说呗?”
我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笑颜,想要告诉她我们以后会结为夫妻,却未能留下子女,虽然偶尔争吵,但最终也是相伴到老……千言万语涌上心头竟不知如何说起。
我环顾四周,最终眼光仍落回到她脸上,说:“没什么,一世无忧,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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