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榉树,一棵槐树。
祖父在一个春天种下它们,彼时,小叔还年幼,父亲大他10岁。祖父指着这两棵树告诉他们,榉树是大哥的,槐树是弟弟的。
待到我出生,这两棵树已经开始茂盛。祖父又指着榉树告诉我,等你长大,这棵树可以给你做一张床。
我完全不懂得这两棵树的作用,我只晓得,这两棵树可以带给我快乐。
小学的我,总是一番瘦弱的模样:丢沙包丢不过同伴,翻跟斗翻不过同伴,跳牛皮筋跳不过同伴,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在两棵树之前拴一跟牛皮筋独自玩耍。尤其是在初夏,穿着薄薄的“的确良”碎花裙子,旋转的时候,裙子像伞一样好看地打开,颇为自得其乐。
东隔壁的伯伯叔叔扛着锄头走过,故作夸张地喊住我:你别跳啦,牛皮筋要把树拉弯了。你晓得你祖父把这棵树给你是干嘛的?做婚床的!他们嘻嘻哈哈地打趣我,你要招上门女婿的晓得哇?你再跳下去,你的婚床就弯啦!哈哈!
婚床的含义我朦朦胧胧知道。我见过亲戚家的新房,床是紫酱红色,帐子被帐钩分别绾在两边,床上堆满了簇新的红艳艳碧绿绿的新被子。有新娘子正微颔着头端坐在床边。我的脸涨的通红,顾不得辩驳,一溜烟串回了屋里找祖母告状去了。
当然,这并不影响我的自娱自乐精神。等听到他们的脚步走远,我又会跑了出去。我在两颗树下,除了玩耍,还有等待。
当火红的云在西边油画一般的呈现,树下的我便会听到叮铃叮铃的自行车铃声。我快速从牛皮筋里突围出来,灵巧地奔了上去。祖父赶忙一个刹住车,右脚往前从自行车杠上一撩,完美地落了地。祖父的肩上风雨无阻地斜背着一个药箱,一个黑色的人造革皮包则被一个尼龙钩捆在后座上。夏天的傍晚,祖父会从包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黄金瓜给我,也有时候会是一瓶清凉的汽水。如果祖父恰巧出诊回来,包里空空的,便笑嘻嘻地在我伸着讨要的手上轻轻拍打一下,我若不依不饶,祖父便打开药箱,佯装取针筒,我立马顾不得撒娇,拔腿而跑。
再后来会听到两种叮铃叮铃的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地传到树下。我辨别出那更轻快的铃声是我小叔的。我小叔是刚踏上岗位的医生,他的铃声里伴随着他悠扬的口哨,他从东边的小道上转过来,一点都没有减速的意思,到了家门口,才忽然一个急刹车。但他不急着下车,用脚踮着地,用不屑的眼神看着我跳牛皮筋。
看了一会,他评价,你跳的太差了!
他神秘地跟我说,你看过《鲤鱼精》这部电影吗?没有?那我不跟你说了!
后来小学操场上果然放映了《鲤鱼精》。我小叔诚挚地提示我:看到了吗?槐树!下雨天跟槐树许愿,它会满足你的要求,你得让槐树帮你把跳牛皮筋跳好。
于是我每天期待着下雨,等了很久,才等来一场细雨。我在雨中虔诚等候槐树显灵,把头发衣衫都濡湿了,还是没有等到槐树开口说话。我小叔想了想,告诉我,一定是雨太小了,一般神仙都是要大风大雨才会显形。
再后来,果然来了一场大雨。我趁祖母不注意,冲出去在槐树下学着祭祀时的样子磕头,祷告槐树保佑我跳牛皮筋可以跳到全班最高,保佑我考试100分。我围着槐树绕了好几圈,终于发现树干上有三个明显的树疤,分明就是眼睛和嘴巴的样子。我兴奋的又是作揖又是祷告,直到我祖母寻来把我拖了回去。
这个事情最终被我祖父知道,并以痛骂了我小叔一顿作为结束。而我在一个火红的傍晚,捉了两条树上掉下来的毛毛虫,偷偷塞进小叔的被窝作为报酬。
榉树很容易长毛毛虫,树干上密密麻麻的地长着白色的毛毛虫蛋蛋,晚风轻轻吹的时候,毛毛虫就从树上掉下来,轻的几乎听不到声音。
盛夏的时候,毛毛虫多了起来。祖父就开辟了另一处纳凉的地方:高高的门厅上有个水泥平顶,祖父早早吃过晚饭就带我爬了上去,两把藤编椅子,一大盘瓜果。我们在屋顶看来来往往的人。
两棵树离门厅有一条非常宽敞的路,村里人都爱从我家门前过。他们路过的时候瞧见我祖父在屋顶,就停下脚步大声喊,姚先生,我最近总是打嗝,咋回事儿?姚先生,我近些日子起夜忙来,配点啥中药喝喝?祖父从藤椅上探出半个身子耐心去回答。有时候索性说,来,你爬上来我给你把个脉。于是很多时候平顶上就挤满了人,有自己带椅子来的,也有直接脱了鞋子躺着的。月亮从云朵里露出脸,皎洁而宁静地听着大伙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不远处的两棵树朦胧而有致,如同一幅精美的剪纸。
后来,我们造了新房子,我和妹妹跟着父母搬到了新房子里。这两棵树,依然留在原地。原地有老房子,老房子里住着我的祖父祖母。
再后来,祖父祖母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老房子也被拆掉了。只有这两棵树,固执地留守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看它们。再后来,我尝试跟着父亲一起去转转,房子没有了,留下的地父亲叫它“老地基”。但是它好像忽然变小了,我环顾四周,完全想不出这里曾经蕴藏着我们一大家子的温暖。我用脚丈量着它:这里曾是厨房,祖母喜欢用煤球炉慢煮猪蹄炖毛豆,推开门,整个院落都香香的;这里曾是客厅,祖父常在这里看书开药方,我闻到了淡淡的中药味,从某个角落溢了出来;进门的院落里,曾经种着葡萄、无花果,还有一些矮矮的中药材。现在只剩下了一棵桃树,没有了围墙,桃子再无人看管。
泪眼朦胧中抬头,看见了祖父留下的这两棵树,时光荏苒,它们长大了,也老去了,树干龟裂树叶葱茏。
南边的邻居跑来找我父亲,树太高了,遇见刮风下雨,树干就敲打他家的屋顶,树叶落满他家的房脊。邻居说,可否卖了它们?父亲说好,却又犹豫。这是大概是祖父唯一留下给我们的念想了。
西边的邻居家造了新房,大约是悄悄往东挪了挪,风一吹,会有毛毛虫跑到他家的院子里。于是也跑来问,可否卖了它们?
我父亲依旧说好,也依旧不舍。那些时日,我父亲常独自背着手凝望着它们,叹息。60年了啊。
但终于在夏风清徐的时候,我发现老屋那边围满了人。老树已被连根拔起,树杈落了一地。我惊问,你们这是干什么?父亲从人群里挤出来,低着眼睛,说,我把树卖了。为什么?父亲说,留着也没用了,还妨碍了邻居。
那天,我父亲很晚才回来,默默掏了2000元在桌上。他说,给你,卖榉树的钱。我推辞,我不要,你留着。父亲固执地把钱推到我面前,这树是你祖父给你打床的。当时没用到它,如今还是归你。
我等不及跑到檐下,眼泪终已经落了满脸。所有的回忆终将是要成为过去,我却分明看见我在树下兴高采烈的跳着牛皮筋,等待着我祖父的归来。我看见了雨天里槐树干上三个亮晶晶的树疤,晴天里榉树旁的一张躺椅。
祖父在摇着蒲扇给我讲故事,不远处,祖母悄悄点燃了一圈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