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天总算是亮了,这是我第一次来到上海,人行道两旁,都是金黄透亮的针叶,沙沙地响,簌簌地落,此时广东的树还是苍绿的。
“孩子总算走出去了。”您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姑娘,面来了!”热腾腾的面啊冒着热气,模糊了眼镜,这碗面真不好吃。
这偌大的城市,白天黑夜,车水马龙,人流不息,走在里边多像一粒灰尘啊,连脚步都是漂浮的。想我了吗?我想你了。
近三千个日子,灶头那碗面,用红色的铁碗装着,汤都被面吸干了,膨胀到了碗沿,那是我的碗。
“阿嫲,等我长大了,我养你!”
“好好好,等你长大了,阿嫲就跟你享福。
“好,吃完长得快一点。大黑,对不对?”
她的手很粗糙,长满了老茧,还有割草留下的伤疤,摩挲着我的头,那铜褐色的皱纹挤到一块,沟沟壑壑,却是我见过最好看最温暖的笑容。大黑欢脱地摇着大尾巴,哈喇着口水盯着我红色的大碗。
“丫头,还不起来?迟到啦!”厨房里老早就乒乒乓乓的了,都是锅碗盆瓢碰撞的声音,热腾腾的面已在灶边烘干了,却还热乎着。初中的时候就好似被抽着往升学的路上赶,南方的冬天把手雪出了冻疮,六点多的田野,铺着一层薄霜,那时真的不知什么寒冬雪意,只想着走出去山村后的好日子,阿嫲会跟我去享福。
后来,我再也没有大清早边吃着热乎的干面,边等太阳洒下温暖。
“阿嫲,我想回家,这里的人跟我都不一样。”
“阿青,我还要跟你去享福。”
那是我上高中第一次打电话回家,校讯通的余额很少,连听完她眼泪掉下的声音的时间都不够。叔婆说,9月1日开学那天,她用我那个红色的碗装了满满的一碗面,放在灶头,等中午的时候她热着吃,吃着吃着就哭了。
每天早起打扫厨房,洗碗煮早饭给孙女,就是我跟着她生活之后的一种仪式,十几年如一日。直到我长大离家之后,这种仪式已经根植在生命里,血液里,无法自拔,难以抽离。
当我越长大,离家越远,看到的世界越来越大,她苍老地也越来越快,我一直在奔跑,在往前,她始终在原地,我却忘了回头。
去年秋天,我在香港出差,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回到了乡下时,空荡荡的屋子,灶头落满了灰尘。她走了。
“你几时回来啊?”
“放假就回来,阿嫲,在家等我。”
“嗯!”我抱着她,就像小时候她抱我一样,要弯下腰了。
那时我刚大学毕业,以为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不成想这是我们祖孙最后一次见面。
多恨自己太过无能,不能把她带到身边奉养,说过让她跟着我享福,如今却只能食言了。一年零两个月,我喝过不敢喝的酒,去过不敢去的地方,走过不敢走的路,我半夜跑上天台去咒骂上天的不公,哭喊到头皮发麻喘不过气,发泄无能为力的愤怒。只想不那么懦弱,学勇敢一点,却还不敢回想细枝末节,不敢揭开盖好的白纱,细细说来往日的故事。
其实时光会抚平心灵伤口的话都是骗人的,时光只会渐渐模糊记忆,而痛感会更加深邃入骨。
城市是没有星空的,俯视是流动的火海,五颜六色的霓虹闪烁,一串串灯火从身边呼啸而过,坐在公交车站发呆,感觉自己是一只找不到族群的老鼠,只会在着微冷的黑夜里找到片刻安宁,又往沟渠窜走继续前行。
“阿姐,我想阿嫲。”
“傻孩子,你不能老想着过去。这有什么益?阿嫲想你一直陪着她,但更想你有出息,能幸福。”
生物课的时候,老师说心是有两半的,左心房和右心房。是啊,心有两半,一半装着过去,一半在建未来;一半装着故乡,一半向着远方;一半给了安于现状,一半还有梦想。有人牺牲一半,有人负重前行。我是哪一种呢?生活好像结了一层冰,又好像烧着一团火。
谢谢您给过我充盈的过去,也给了我建造未来的能力,世界很大,我走了很远的路,看了很美的风景,可即使这样,我还是很遗憾,您等不到我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