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生活中的爱并不是纯粹的,人们很容易便会发现,爱的体验往往也穿插着一些负性情绪,爱恨交织其实才是爱的主旋律,在平和顺遂的表象之下隐藏着的是两股相互冲撞的强大力量。
客体关系精神分析学派的克莱因就认为,人与生俱来的恨、嫉妒之类的攻击驱力与爱的亲和力始终是互补的,不存在截然不同的分界线,而存在持续不断地互动。其理论最大的特点也在于此,即在后期弗洛伊德死本能理论的建构基础上进一步探讨两种本能的相互作用以及爱在这个过程中的位置。
爱、罪疚与修复的发生
克莱因指出,婴儿最初的爱与恨的客体——母亲,既被强烈地渴望着,也被强烈地怨恨着。得到满足就充盈着爱,每当个体接收爱的时候,安全感成为满足的一个要素。得不到满足时产生的挫败与怨恨则导向了攻击与破坏倾向(投射,坏乳房),这种破坏性的幻想在与爱的幻想接触之后便产生了罪疚感。
从另一种角度来看,潜意识的罪疚感与自卑情节相关联。自卑者迫切需要证明自己是可以被爱、值得被爱的。这种感觉来自于潜意识中无法充分或真正地爱他人的恐惧,特别是害怕无法驾驭对他人的攻击冲动:他们害怕自己对所爱的人来说是个危险。所以,当宝宝面对着不能满足自己的“坏乳房”时所产生的怨恨情绪与毁灭冲动会在冲动消失后成为一种表达爱意的阻碍。
事实上,对早期亲子关系中隐秘的爱与冲突的分析能够更加直接地探明罪疚与修复的发生:基于两种相互纠缠的驱力,主动力是婴儿与异性父母的欲望与幻想,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同性父母的排斥与怨恨;次动力是对同性父母的欲望与幻想(例如,女孩与母亲和姐妹有关的欲望与幻想是日后坦白的同性恋关系的基础),以及由两种动力接触而产生的罪疚感以及想要修复/补偿的愿望。
罪疚感与修复驱力的产生,又会反过来刺激爱的再生产,这是一个循环的过程。而当爱作为一种生本能真正发展起来后,便不得不提一个关键的概念:认同,爱能够通过认同得到巩固。
什么是认同:爱的前提是认同,只有当我们能够认同我们所爱的人,我们才能够忽视或在某个程度上牺牲自己的感觉与欲望,因而暂时将他人的利益与情绪放在第一位,从而分享了提供出去的帮助,从某种程度上又重新获得了牺牲的东西。
基于罪疚感的修复驱力怎样塑造个体
(一)成年之前
克莱因指出,有些小孩无法在学校交朋友,这是因为他们带着早期的冲突(欺负比较弱小或年幼的弟弟,或者是潜意识里因恨与嫉妒干扰了关系而产生罪疚感)进入新的环境;对于其他可以完全脱离最初的情绪纠葛并且与同学交往的人来说,通常可以发现他们实际上与兄弟姐妹的关系也跟着改善了(修复得以顺利开展)。
青春期同性友谊的发展带有新的特点,在此我们需要关注同性关系与异性关系。一个主要驱力是孩子对异性接触的潜在斥力(因为异性欲望与攻击冲动、幻想、罪疚紧密相连,小孩不仅会潜抑对双亲的依附,也会潜抑对异性的欲望),当然,这种潜在斥力也会遭遇另一种相反的力量的冲击,即与异性亲密的愿望。两种驱力的对抗过程留下的空白给了同性友谊发展的空间。能被放入这些友谊关系中的爱、赞赏与讨好,也都是对抗恨意的防卫。以女性友谊为例,克莱因指出,只有当我们成功地处理了对母亲的恨意与嫉妒、不满与埋怨,能够见她快乐而感到快乐,感觉到我们并未伤害到她,或者能够修复我们在幻想中造成的伤害,才能够真正地认同另外一个女人。所以我们能在青春期女孩中同时发现两种截然相反的现象,如果修复驱力足够强大,女孩们就能相处良好,发展出亲密和谐的友谊;如果修复驱力不足以处理负性情绪,她们便会陷入激烈的(多数是隐性的)冲突与对立之中。处理友谊危机的关键在于,个体能在多大程度上解决彼此之间的怨恨、不满、嫉妒或是不信任,你的修复力越小,那么友谊就越是不稳定。值得一提的是,此处生成的罪疚感与幼儿期罪疚又不相同,幼儿期罪疚更多是攻击驱力与爱相融的结果,而青少年的罪疚则沾染了更多社会性色彩(尤其是对女孩来说:“我应该乖巧、不能恶劣地对待他人”式的规训将对同性攻击造成阻滞)。
(二)成年期
对同性父母的攻击驱力以及相应的罪疚感可以通过成年时的良好亲密关系得到修复也有补偿,克莱因称之为“成年修复”。成年修复的过程贯穿于两性关系与亲子关系之中。
就两性关系而言,男女双方都在都在复演自己从父母辈那里得到的东西。女人以母性的姿态对待男人,满足了男人在母亲那里从未充分满足的欲望;男人也反过来以父性的姿态对待女人,成为一个保护与帮助的对象,在两性移情式的互动过程中,早期破坏性的冲动及其产生的罪疚感会得到疏解。反过来说,如果这些负性内容得不到妥善的解决,成年期的依恋关系也将受到连累。
克莱因列举了一种特殊的排斥关系:如果早期在爱与恨之间的冲突不曾得到完善的处理,或是罪疚太强烈,可能导致对所爱的人感到厌烦或甚至排斥他们。终究,是因为在幻想中伤害了所爱的人——首先,是母亲——害怕她可能会死亡的恐惧感,导致了难以忍受对这个人的依赖(某种回避倾向)。
为此,个体会采取一些防御性手段:①减少、否认或是压抑自己的爱的能力,并且逃避所有强烈的情绪;②将爱从人转移到非人的其他事物上,借此逃避爱的危险;③过度依赖,逃避责任,放弃自主权(需要爱来支持自己对抗罪疚感与各种恐惧感);④不贞,反复离弃(所爱的)人,部分原因是源于对依赖的恐惧感(以唐璜为例,借由转向其他女人、给她们欢愉与爱,他在潜意识心智中保存了所爱的母亲,并且再创造了她)。
——对应着卡伦霍妮的四种爱的神经症
就亲子关系而言,因为受到父母挫折而对他们心怀抱怨,加上这些在心中曾经激发的恨与报复,以及从这些恨意与报复中萌发的罪疚感与绝望感(因为我们已经伤害了所爱的父母亲)。所有在幻想中的这些,都能借由同时扮演慈爱的父母与贴心小孩的角色,以回溯的方式抵销。也就是“借由对待他人如同自己是好父母一般,我们在幻想中再创造并享受到我们所渴望的来自于父母的爱与善”。
女性在成年后需要承担母职的角色:在母亲与婴儿的关系及她在儿童期与自己母亲的关系之间,有许多线索将两者联系起来。幼儿在意识与潜意识里有想要拥有婴儿的强烈愿望(父亲性器官的创造),女孩子对洋娃娃的喜爱是具有象征意义的,这些愿望在她成年后仍将延续,在她拥有自己的孩子之后先前幻想得不到满足的痛苦将被疏解。当然,过于强烈的罪疚感导致的溺爱也很糟糕,对分离个体化的容忍要求母亲对小孩、对母性内在客体的高度认同,而不能够固着在罪疚感带来的情绪性关爱之中。
男性在成年后需要承担父职的角色:男人从给予妻子婴儿而获得的满足感,其意义在于,第一,补偿他对母亲的施虐愿望并且修复她,如此增加了创造婴儿与完成妻子愿望的满足感。第二,借由分享妻子的母性愉悦来满足他自己的女性愿望(怀有小孩的幻想)。第三,当好爸爸的满足感,对好父亲的认同(他以更令人满意的方式重新创造了自己的儿童期)。
爱的更广泛面向
修复并没有止步于“人之爱”,它同样也指向”物之爱”。这就是爱的转移与升华:由于幼儿的攻击冲动会产生强烈的罪疚感与害怕所爱之人死亡,导致小孩在某种程度上离开了母亲。不过,这同时驱使他在所做的一切事情中再创造她并再度找到她,如此一来,逃离她与再找到她皆获得了充分的表现。拉康的升华理论与此颇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拉康的升华最终指向的是永远失落无法抵达的实在界,那还不曾分出内外主客的终极圆融阶段,那是不可能被言语打捞起来的。在此种意义上,探险家探险的不只是未知,更是母亲的身体,以一种抽象而隐晦的方式再现的躯体,欲望贯穿其中,这也是一种修复的方式。
总的来说,罪疚感(来源既包括偏执分裂心位产生的投射,也包括指向同性父母的怨恨)是创造力与广泛而言的工作之基本动力,它带来了修复与爱,对攻击驱力可能造成的危险进行了弥补。
不过,克莱因同样指出,如果它们太过强烈的话,却可能反带有抑制创造活动与兴趣的效果。就像在任何时候,过于强烈的爱同时也是一种重负,一种足以让人窒息的重负。这样的条件下,稳健而温和的修复是难以想象的,健康而快乐的爱也是如此——无论那爱指向的是自我、他人还是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