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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水灵运跟丢了魂似的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就连老公聂海峰问她“老水,你去哪儿?”的话好像都没听见。前面,是一片小树林。郁郁葱葱的树木竞相向上,冲天的枝干张开多生的枝丫遮盖了天上的阳光,让这小树林显得有点幽深。齐腰的蒿草阻挡着老水的脚步,即使那段路短得只有几十米她也走得跌跌撞撞。
聂海峰凝视着水灵运的背影,眉头微皱,近视镜下的小眼睛闪过一丝无奈。他迈开大步,沿着水灵运的脚印追了上去。从后面一把拽住水灵运的左胳膊,解释着说:“你能不能别犯傻?妈已经走了,不是你的错!”
七天了,一直都没哭过的水灵运终于爆发了,她转身用力地甩开聂海峰的手,眼里满是泪水,声嘶力竭地喊:“你走开,滚,滚啊!”她抬起的手打掉了聂海峰的眼镜,自己又无力地蹲下去,抱住膝盖嚎啕大哭起来。
聂海峰在草地上摸了半天,终于碰到了自己的眼镜。他用手抹了抹镜片,还是模糊,他又掀起衣角擦了擦镜片,再重新戴上去,世界在他眼中清晰了很多。他在水灵运身边站了一会,又蹲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继而又把她抱在怀里。水灵运的痛哭变成了呜咽。
山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让寂静的山林更空旷,嗡嗡叫的蚊子从他们耳边飞过。
02
半年前。
“妈,你去医院检查了吗?你还发烧吗?”水灵运给老妈打电话。最近老妈天天发烧,吃药也不管用。白天退烧晚上还继续,让她去医院,她总说去了也白扯,啥也查不出来还干花钱,就那么自己在家扛着。
“昨晚上又烧了,今天白天好了,”老妈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从手机那端传来,“我寻思着就是感冒。我找中医看了,药也吃了,过几天应该能好。”老妈怕姑娘惦记,还在给水灵运吃定心丸。
“你去医院检查没有?”水灵运继续追问,明显有点生气,“你给水好运看孩子,他们就没说领你去医院?让你烧这么多天就不管?还长没长心?”水灵运的嗓门大了起来。
“你喊啥,他们管了,咋没管呢。也去医院化验了,就是说什么、什么高,有炎症,让吃药。说如果发烧就吃退烧药。这小地方,能查啥呀,白花钱。”老妈舍不得儿子被训,连声说了好多话,到后来又有点喘。
“好了,我知道了,我想想办法。”水灵运压着火气挂了电话。她握着手机的手明显用力,似乎都能把手机攥碎。她从卫生间出来,照照镜子看着自己铁青的脸色,拍了拍脸蛋,捋捋头发,长舒一口气,看看手机,下定了决心。她回到办公室,把桌面清理一下,摆整齐,关好电脑,走向领导办公室。“局长,我想请假,妈妈病了……”
03
水灵运步履匆匆地从单位大楼冲出来,站在马路边等出租。她一边看手机上的时间,一边拨通了聂海峰的电话。平时水灵运是舍不得打车的,她多数是坐一元钱的公交车上下班。家里有一辆大众宝来轿车,二手的,平时由聂海峰开车负责孩子上下课的接送工作,水灵运则是坐公交车。她几乎从起点坐车到终点,然后步行15分钟到单位。她说,这样环保还锻炼身体,散步是最好的运动。
出租车到了,她麻利地上车,对司机说了自家地址。这时,聂海峰的电话也接通了。“喂,怎么了?”
水灵运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声来。
“喂,喂,老水,你怎么了,说话啊,你没事吧?”聂海峰焦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
水灵运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点。前排的司机也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水灵运眨了眨眼,又揉了揉额头。
“海峰,我想回去看看我妈,她一直发烧,快一个月了也不见好。我,我……”水灵运卡住,她闭上眼睛,又用手摸了摸额头,顺着头顶一直捋到发梢,“我想把妈接过来咱这边的医院看看,毕竟这边医院相对好一点。”她接着说了自己的决定,还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聂海峰知道老妈一直给弟弟看孩子呢。
“行,赶快去看吧,早点接过来治病,别拖。”聂海峰倒是很干脆,“啥时候去?”
“现在,我刚请了假,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就两个小时的火车,我想越早越好。”水灵运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赶回来,可能得明天回来,要是……”她的话还没说完,手机听筒里就传来聂海峰的声音,“你放心去接妈,把事情都办妥了,家里孩子这边你不用担心。到那边有啥事打电话,多带点钱。”
挂完电话,水灵运觉得可能是眼睫毛扎进了眼睛里,她揉了揉右眼,又揉了揉左眼,下车的时候,两只眼睛都红红的。就连她问司机多少钱的时候,说话声居然都有点变调了,鼻音重重的。
手机定票,只带上了睡衣和牙具,拿出银行卡,又取了点现金,她接着打车到火车站,赶最近的一趟车去看老妈。
车窗外的景物嗖嗖闪过,两个小时的火车,在水灵运的脑子中好像过了半生,想起了过去很多平时不注意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刻在脑子里的事情。
04
虽然水灵运离老妈只有火车跑两个小时的距离,但她不常去。老妈在给弟弟家照顾孩子,水灵运还是半年前出差去看望的老妈。“妈,你这都得蛇盘疮了,怎么就不去医院看呢?”当时她看见妈妈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又心疼又来气,“水好运呢?人去哪了?把你弄过来照顾他们家孩子,自己就跑出去不管了?”水灵运火冒三丈。
“你喊啥呀?嚷嚷啥,显得你厉害,你嗓门大啊?好运他不是忙吗?单位加班,我过来给做顿饭能怎么地,这不是有奶奶嘛,能帮就帮一把呗!”老妈一听水灵运埋怨儿子的话反而不干了,为儿子辩解起来。
“妈你就惯着他吧。两口子正常上班,怎么就照顾不了孩子。你一天就知道说他们忙,忙,忙。就一个公务员能忙到什么程度?中午不回家吃饭,还是晚上不回家住?两个大人照顾不了一个孩子吗?就是你惯着他们,人家可以出去吃吃喝喝,你就心甘情愿挨累。当时让你帮我看一下孩子,你怎么就不说‘能帮就帮一把了?’你怎么告诉我‘你能生你就能养?’”一想起从前的过往,水灵运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跟老妈抬杠子了。
“滚滚滚,你这是来看望我了,还是来气我了?我疼成这样,还让你训我?”老妈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自己对儿子的偏心,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自己儿子这么忙,自己不帮谁帮呢!
“那现在你疼成这样了,你儿子怎么不知道领你去医院呢?”水灵运又把焦点唠回了最初的话题上。
老妈倚靠着床上摞起来的棉被,缩起肩膀皱起一只眼睛“嘶哈”了一下。水灵运赶紧拿了一片止疼药递给老妈并送上温水。
吃了止疼药的老妈缓了一口气,“好运不是忙嘛!再说,他真的领我去医院了。就是这个东西只能慢慢养,我还开中药吃了呢,挺贵的。”老妈也不想再跟姑娘置气,又解释了一句,“大夫说这个病不死人,就是免疫力低下,疼一点,只能慢慢养。别担心啊,快好了。”
嘴硬心软的水灵运一边帮老妈收拾着房间一边问:“都有哪儿长这东西了?”
老妈一下子来精神了:“你说这东西长得也不是地方,它长耳朵眼里,还有脑瓜顶上,都不好上药,一疼起来就跟过电似的。”连一向嘴硬要强的老妈能说出疼来,该得有多么难以忍受!
05
想到这,火车上的水灵运就非常后悔。当时自己要是多请一天假再去领老妈去医院看一看,不指望那个“忙”的弟弟,是不是老妈这次就不会一直发烧了?
七十几岁的老人家,多遭罪啊!水灵运瞧着窗外的景物一闪即逝,可她还是觉得火车开得太慢了,太慢了!
咣当咣当在两条铁轨上磨蹭的绿皮火车终于吭哧吭哧地挨到了地方。当列车员打开车门后,心急如焚的水灵运是第一个跳下火车的,是的,火车的台阶距离老旧的站台还有十几公分的高度,列车员还在提醒“小心……”的时候,水灵运已经连蹦两个台阶而下,让列车员嘴里的“脚下”两个字生生地咽到了肚子里。
站台内开始跑步前进,第一个冲出站台,看见第一辆出租车就招手而入,水灵运人生里有数的几次第一都是在跟老妈的生活中实现的。
当水灵运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老妈家门口敲门的时候,门内的老妈是说什么也没想到闺女会来的。
“当当当”,“当当当”的敲门声一声接一声的时候,躺在床上休息的老妈猜不到这个时间谁会来。是好运吗?他不是说今天单位有事忙,不过来了吗?她侧耳听听,确定是自家门,硬撑着强打精神去开门。
门开了,娘俩儿面面相对,都惊讶了。
“灵儿,你咋来了?你要来咋也没说一声呢?”老妈看着满头大汗的闺女,又是惊讶又是开心地问。现在是深秋,天儿已经很凉了,这丫头咋还能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她忙不迭地把门开得大大的,闪身让闺女进来。
水灵运站在门外看见老妈的第一眼,她几乎都没敢认她!这还是自己那个一直腰杆笔直不服输,头发焗得乌黑发亮的老妈吗?开门的老太太弯着腰佝偻着身子,头发灰白,一件家常的旧衣服宽大地披在身上。她看向自己的眼睛大而无神,甚至眼珠还有点发黄,脸颊凹陷——活生生一个乡下的穷苦老太太!
“妈,你怎么老这么多?瘦了这么多?”水灵运忍住了瞬间涌进眼睛的泪水,借着低头进屋的姿势调整着情绪。
“水好运呢?没来?还忙呢?”水灵运进屋后四处找弟弟。老妈病了,天天发烧,他居然不在?
“好运工作忙,加班呢,没过来。”老妈轻声地回答,有气无力的样子,“你又出差吗?怎么突然来了?”
“好运加班、加班,他媳妇也忙、忙、忙吗?都不能给孩子做饭?只能是你?老妈病了他们还忙?”水灵运的火气一来这里就总是变得特别大。
“你呀,幸亏是姓水了,脾气也不能温和点。要是你姓火还不得能点炸药包!”老妈居然还在调侃她了!“他们也不是不管,这不是加班忙嘛!”她慢慢地又靠回了床头的被子上。
水灵运环视一圈,拿起老妈的药看看说明书。“妈,这都是退烧药。除了退烧没有其他作用,经常吃这药还有副作用。你到底是怎么了,哪疼?”
水灵运焦急地看着老妈。她坐到妈妈身旁,握住妈妈的手,干燥而温暖。就是这双手,一直在为大家操劳。
“好运领我去医院看了一次,做了化验,就说白血球增多有炎症,没找出是什么地方的问题。可能还是上次的蛇盘疮没好利索。”老妈解释得算详细,也轻描淡写。
“那你还天天发烧?”水灵运摸了摸老妈的额头,不烧。额头上都是深深的褶子。“妈你今年是七十三了吗?”
“还七十三,你老妈还能不老啊?我都七十七啦!”老妈笑着回应孩子,慈爱的目光盯着闺女,“你不是知道我年纪吗,怎么还逗我?”
“在我心里你一直年轻,不老。你忘了吗,年轻时你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啊!”水灵运还调侃老妈,让老人家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妈,你还天天发烧呢吗?”水灵运接着问自己最关心的话题。
“唉,说也怪,天天晚上发烧,温度也不是很高,38°左右。吃上退烧药出一身汗就好,白天没事。就是弄得浑身没力气。一出汗就得洗澡,还害怕感冒,身上就总是黏糊糊的不舒服。别的也没啥大事。”老妈想诉苦,又害怕闺女担心惦记,就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
“那你到底哪不舒服呢?检查了吗?”水灵运不相信老妈自己说不出来哪难受。
“可能是风湿吧!你看我的手关节,都变形了。”老妈把双手伸到水灵运面前给她看。两只手有点浮肿,指关节肿大弯曲变形,指肚鼓鼓溜溜像棒槌,指甲上都是竖纹,干瘪没有血色。老妈原来就有风湿,这是更严重了。
“我的心脏也不舒服。后背上像背了一个磨盘一样。你看看我的后背是不是左右不一边高,我都罗锅了。”水灵运摸了摸老妈的后背,果然,左侧明显高出半个拳头。真像是扣了一个锅,怪不得刚刚开门的时候妈妈含胸驼背,原来原因在这里!
“妈我这半年没来看你,但一直有跟你通电话啊,你怎么拖到这么严重才跟我说?”水灵运有点自责,又有点心疼。
“唉,你每次来我都知道,先把自己收拾收拾。哪能让你担心呢,再说也没啥事。发烧是最近一个月刚刚开始的。就是寻思要是能看出来啥毛病也行。这次你突然来也没打招呼……”
“所以就被我看见真相了对吗?”水灵运接过老妈的话嗔怪她。老妈笑了笑,不再多说。
“妈,我是特意来带你回我那里的。我都跟家里打过招呼了,你看看收拾收拾随身带的东西,咱们今天就走。明天我带你办住院看看。”水灵运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今天就走?那孩子咋办?好运忙,没时间啊!还办住院?有那个必要吗?”老妈一下子有点慌,一连串的疑问抛了出来。
“我现在给水好运打电话,你不帮他们,他就不忙了。”水好运语气不善地顶了老妈一句,拿出手机给弟弟打电话。
“喂,你在哪儿?”水灵运语气很横地问,老妈给她示意好好说话的眼神被她扭过头刻意忽略了。
“姐,是你啊,我,我加班呢!”电话里传来水好运断断续续的声音,还传来刻意压抑的声音,“嘘,你们小点声,我姐!别被她听见。”还能听见别人不耐烦的催促声,“你先把牌打出来再打电话”,一些轻拿轻放的声音还是传了过来。
“水好运!”听着手机里的声音,想象着弟弟此时在干的“忙的工作”,水灵运的怒火真的是蹭蹭地蹿了上来,她的嗓门也一下子大了180分贝,倒把老妈吓了一跳,在旁边问“怎么啦?好运是不是有啥事了?”
水灵运心里堵得慌啊!她还得强压怒火。
“水好运,我告诉你一声,我要把妈接到我那里看病,你孩子自己照顾吧!你就忙、忙、忙你的工作吧!你妈病这么严重你还忙——工作!”水灵运在“忙工作”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咬牙切齿地挂断了电话。
“你就不能跟你弟弟好好说话?他工作忙有什么办法。我能帮就帮一下呗,就做个饭也不是啥难事,你别老跟他喊。”老妈听见水灵运的大嗓门,又开始批评闺女。“这孩子,总是训你弟弟,难怪人家总是离你远远的。”善良的老太太一直以为她儿子有多忙呢!
水灵运从网上定了最早的一趟火车票,领老妈回家。
06
天气晦暗不明,北风卷着点点雪花在空中飞舞,又顺带着捎起了清洁工没来得及清扫的碎纸和落叶一同在空中挣扎。北风的秋和冬,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交织在一起。早起的人各有各的追求,也各有各的烦心事。
水灵运起个大早带着老妈到医院排队,挂号,主任医师,风湿科,申请住院。可能老天爷也可怜水灵运的这份心思,居然能有一个患者刚刚出院腾出床位。好人有好报,水灵运不由得喃喃自语。
幸好没吃早饭,就做好了万一住院做各种抽血化验检查的准备,水灵运跟着老妈一起都没吃早餐就来到了医院。把一系列入院初期的检查做完之后,也已经十点了。老妈明显有点累了。是啊,晚上发烧早上又不吃饭,七十多岁的老人,又哪里有体力呢!
昨天晚上老妈又发烧了。体温一直在38.2°到38.5°之间晃悠,不上升也不下降。摸着体感温度还很高,量着体温还不够吃退烧药,因为医生说的“不到38.5°,不用吃退烧药”。可就看着老妈如此难受?水灵运挺不住了。老太太的身体状况可能跟医生说的标准不一样,还是吃退烧药吧!布洛芬吃下去,大汗淋漓,烧终于退了,老妈明显不难受了,可整个人也跟水洗过一般了。脸色苍白,唇都没有血色,脸也冰冰的,跟刚才的温热绝对是两个世界。老妈虚弱得不想说话,昏昏沉沉地缓缓睡去。
水灵运想起昨晚妈妈难受的情形,恨不得立刻就能把所有该做的检查和化验都做完,恨不得立刻就能看到检查结果,也更把水好运恨得牙根都痒痒了。
水灵运悄悄地流眼泪。她不知道老妈这样持续的发烧是怎么坚持过来的。她得多难受了才会告诉自己她发烧了!她只说烧了一个多月了,可水灵运知道,这起码得三个月以上,不然老妈不会狠下心来告诉自己。她不想让自己惦记,也怕自己训那个忙啊忙的弟弟,还担心小孙子那个一米七的男孩没人照顾了——她唯独没想过自己!
老妈呀,你可真能忍!
看着躺在病床上明显苍老的老妈,水灵运借口去打水,转身进了医生办公室。
在各种检查单的结果没出来之前,医生也不敢给出任何判断和结论。风湿性关节炎?风湿性心脏病?这一切都还不好说。
水灵运要求给老妈会诊,尽可能做允许范围内的各种检查。CT、核磁、抽血化验,预约了一大堆。水灵运拿着单据各个科室去排队预约检查。
时间过得好慢啊!像个老人在步履蹒跚地一寸寸挪。
时间啊,你步子迈得大一点,让我们快点检查快点找到病因吧,让老妈少遭点罪吧!
手机响了。是水好运的。
“姐,你把妈带回家了?好些了吗?还发烧吗?多长时间能回来?”电话里水好运也在问候老妈的病情,最后一句话暴露了他真实的目的。
“你就知道问啥时候回去,你们忙成什么样子了,工作上已经忙得不吃不喝不要家了,自己不能照顾孩子?一个大小伙子了偶尔吃一顿外卖都不行?老妈住院了,回不去了!”水灵运大声地喊出了自己所有的不满,也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水灵运心里一直有一股怨气,说不清是生气老妈偏疼弟弟,还是为弟弟理直气壮地啃老而来气,或者是有一丝嫉妒生气的意味在里面也不自知。反正,她一直都是不满意的。有时候话语里直接说,有时候不明说可不好看的脸色已经表明了一切。
对此,老妈总说自己没偏心,都心疼。对此,弟弟总说姐姐多管闲事,老妈都没说你管啥,又没让你照顾!
矛盾在这场病中爆发了。
07
上天可能总是要让人承受一些坎坷和波折,可水灵运宁愿这病落在自己身上。
好不容易熬过了在医院的第一晚,看着老妈大汗淋漓面色苍白,终于退烧后能够沉沉睡去,水灵运的心真的像刀割一样。人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懂父母恩。一夜的煎熬,老妈关于难受的话是一个字都没说过,反而还不停地劝解水灵运,“没事没事,总是这样,都习惯了。后半夜就好了,你放心睡一会吧!”天知道,水灵运怎么能睡得着!
这个时候,她又恨恨地想起了那个弟弟,黑心肝没良心的弟弟,好运好运,他把好运都留给自己了,让老妈遭这样的罪,他居然也心安!
水灵运一会给老妈擦擦汗,一会摸摸老妈的额头是不是还发烧,一会看看手机几点了,一会又咬牙切齿地在心里暗暗骂那个好运弟弟,一个晚上难熬的时光终于过去了。
天亮了。
走廊里有人走动了。
水灵运顶着两个黑眼圈拎着暖水瓶出了病房。她要出去散散心,喘口气。公用洗漱室,有两个明显也是陪护的家属在洗脸。一个插电的大水罐子里正在烧水,红灯和绿灯都亮着,水还没开。水罐子旁边并排摆放了两个暖瓶,看来是她们在排队。水灵运也把暖瓶排好队,走过去洗脸。心情不好,她没有了平时的细心按摩,胡乱用冷水往脸上扑了两下,醒醒神,走个洗脸的流程就可以了。没带毛巾,她就那么随意地抹了两把脸上的水,然后使劲甩甩手,剩下的任由它去吧!一夜的时间,水灵运似乎老了很多,心老了。
烧水罐子的红灯灭了,水开了。轮到她了。按部就班地打好水,轻手轻脚地回到病房,老妈好像睡得很沉。也是,任谁被发烧折磨一夜,也会没体力的,更何况还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水灵运想了想,还是去食堂打点粥吧,等老妈醒来,就能直接喝上热乎的粥了。她拎起新买的保温饭盒,又出了病房。
天气很好。没有风。也不冷。就是落叶多了些,树干越发显得光秃秃了,就像虚张声势的老人家,有点可怜,却又没人理。这树,要是没病也还好,明年春天还会重发新芽焕发新生。要是病了呢?可能就会成为枯树,朽木了吧!
水灵运莫名地有点悲戚,脑子里都是这些负面的思绪,就连买早餐这一点点时间,居然还有人不排队,就那么直直地插到了水灵运的前面。本来就一肚子不开心的水灵运就像个炮仗一样被点着了。
“都排队呢,请你排队,该轮到我了!”她还尽量客气,用了“请”字。可是语气也很不善。夹塞鬼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依然自顾自地站在那里,要开口买东西了。水灵运怒了,她大声喊了一嗓子:“请自觉排队,大家都有点素质!”然后她向前迈一大步,站在夹塞鬼的身侧,对卖饭的大师傅说了声:“您好,我是排队的人,该轮到我了。”排队的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夹塞鬼。夹塞鬼此时似乎才后知后觉自己没排队?他讪讪地去排队,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水灵运一眼。水灵运一点战胜的开心劲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她还巴不得人家能跟她干一架呢!
拎着热粥回去的水灵运在进病房前,活动了一下面部僵硬的肌肉,她不知道老妈醒了没。自己这个没得病的,得笑脸撑起未来才行。
许是开门声惊动了老妈,老妈虚弱的声音问了句,“几点了?”
“才七点多,还早呢,趁病房没有进来别的患者,你还能再多睡一会。”水灵运劝着老妈。
“该起来了,一会大夫该查房了。昨天的检查结果也差不多出来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妈是很明白的人,一辈子坚强,不肯用柔弱示人。
水灵运照顾老妈洗漱完毕,喝着热乎乎的小米粥。老妈露出开心的笑。“有姑娘就是享福,什么都给我想得全全的,伺候得好好儿的,我有福气喽!”她发自内心地笑了。
水灵运让老妈先歇一歇,她拿起饭盒去洗一洗。一出门,走廊里遇见了正要进病房找她们的大夫。
“正要找你呢,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医生很委婉地邀请。水灵运的心里咯噔一下子。
08
从病房到医生办公室并不远,大约一百米的距离?水灵运跟着医生亦步亦趋地进了里间,一个专门跟家属谈话的地方。水灵运心里的忐忑感更加强烈,她强压下去各种念头,不敢再胡思乱想。
医生示意她坐下,水灵运手里的饭盒不知该放哪里,最后她轻轻地放到了脚边。
“昨天的各项检查结果和CT报告单都出来了,”医生开门见山直接说,并递过来一摞厚厚的检查报告单。
最上面是CT报告单。一连串的术语,在诊断结果一栏,“肺癌中央型占位?”几个小字赫然醒目地站在那里。水灵运眨了眨眼,什么意思?她又揉了揉眼睛,重新再看下去,那几个字好像担心她看不清一样,居然自动放大了一百倍二百倍,几乎每一个字都从小蝌蚪长成了A4纸般大,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个张开大口的魔兽,要吞没了她。
“病人这样的情况,你们家属可以商量一下,是做手术治疗还是保守,也可以沟通是不是需要转院去外地看看。不过我们还是建议先做个病理解剖,了解具体情况。”
医生的话从遥远的天边飘过来,在四周回荡。水灵运听见了每一句话,但也没听清哪一句话。她在奋力地跟眼前的几个魔兽大字做战,不想让它们吞没了自己。她晃脑袋,大字还跟着她;她挥手想拨开它们,大字从手边指缝间穿过,依然包围着她;她腾地站起身,转身欲逃,脚下当啷一声响,吓跑了魔兽大字,饭盒也一分三份,骨碌碌滚出了好远。水灵运这才似乎从声响中被惊醒,回到现实。
“家属回去后可以商量一下是否要转到内科,这样更便于诊疗和会诊……”医生还在说,水灵运晕晕乎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不小心又踢到了刚刚滚落的保温饭盒。她停住了,哦,对了,还有饭盒,自己要去洗饭盒的。她木然地逐一捡起它们,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几乎与要进屋的小护士撞个满怀,幸亏人家动作麻利让开了。
丢了魂的水灵运僵尸般走到洗漱室。还是刚刚来过的老地方,却空无一人。烧水罐子发出轰轰的响声,震得心烦。水灵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水罐子,似乎能透过铁皮看穿里面翻腾滚沸的水在咆哮。
“你打水吗?不打的话我先打了。”身后传来一声询问,一个女人绕过水灵运开始打水,还侧头看这个似乎有些神经不正常的人——两手拿个分段的饭盒站在开水罐前发呆,打水?洗饭盒?却一副浑然木讷的表情。
水灵运机械地往旁边挪了挪。哦,自己是来打水的。她伸出手,看见了饭盒,不对,自己是要洗饭盒的。她又呆呆地走到水龙头下开水清洗饭盒。水流很大,瞬间就迸溅了一身,水灵运浑然不觉,任由水冲刷着饭盒发出哗哗的声音,水滴渐得她满脸满身都是。水灵运的眼睛红了,分不清是泪水在流还是被水花溅的。
她突然松开了手里的饭盒,关上水龙头,找个角落蹲下,抱头无声痛哭起来。
老天,你怎么这么残忍!
09
水灵运还是没能抢回老妈的命,三个月,仅仅三个月,老妈就离开了,走完了她的一生,临了,还抓着水灵运的手叮嘱:“灵儿啊,你是姐姐,你弟弟忙,你多帮帮他啊……”
水好运也的确是忙,就连老妈最后一眼,也都没见到,还是水灵运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妈走了”时,他浑身酒气地被送过来的,据说,是外地大学同学来了,在应酬。
水灵运一声也没哭,居然也没跟弟弟水好运吵,就那么冷静地、木然地、按部就班地办完了老妈的后事,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倚靠在老妈经常靠着的床头盯着前面发呆,眼神空洞洞的,游离于世界之外,偶尔有一句喃喃的低语,我要是不忙,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