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政把我送到火车站,表示从未听说过100号列车。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粘作一团的证件,从中剥下火车票,递给他。票面上一清二楚地写着——“100号列车,芳岛始,莘城终。15:15发,硬卧中铺”。
阿政依旧一脸狐疑:“网上没找见这车。”
“要去车站买。”
“那得坐多久啊?”
“19个小时。”
“还不如坐飞机。”
我耸耸肩,对阿政的提议不置可否。我自己也搞不清买这列车的初衷,明明来的时候坐了飞机。
立了一会儿,身边的旅客开始进站了,阿政催我跟着他们。于是我挥手和他道别,同时也和他背后的芳岛道别,转身踏上回莘城的旅程。
轮到检包,我卸下登山包重重地扔在安检机的皮带上,然后把手里的塑料袋也放了上去,尽管里面只装了水和康记泡面。康记泡面是来芳岛前买的,忘了在哪看到康记面对内忧外患(国内外卖业的繁荣发展和国外泡面品牌的竞争)早已入不敷出,这消息足以让驻足货架的我升起两秒同理心,趁热打铁买下两盒民族泡面。我从CT机的另一头拽出塑料袋的时候,总觉得下一秒泡面会膨胀变异,毕竟算上来时的旅程,它已经经受了三次CT。
候车室被早到的乘客围得水泄不通,通道里蛮横地摆着大小不一的箱子,陈列着主人大小不一的野心。我挤过人群,觉得好笑——阿政要是看到这幅场景,应该不会对100号列车起疑心了吧。
转转悠悠到了角落,看到一个空座,赶忙把登山包扔上去,肩膀已经很酸了。打量四周,候车的旅客几乎都是中老年人,我才意识到这年头也只有中老年人喜欢坐长途火车了。候车室的人们三三两两聚着,用莘话大声地交流,企图编织出一层结界,抵御芳岛的外在环境。不得不说他们成功了,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已经到了莘城。
落单的人们也不甘示弱,坐在旁边的阿姨开始跟隔壁的叔叔搭话:
“回莘城啊?”
“是啊,你来芳岛干什么?”
“哎,帮儿子带小孩。”
“你儿子在芳岛工作?”
“对,政法学院毕业的。”
“然后做法律相关的工作?”
“没有,外交部派他来芳岛。”
“哦~那蛮好的!”
“你现在住莘城哪个区?”
……
无主题的对话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可能有一百个人同时说话吧,听到最后我突然意识到所有的对话只有一个主题——“我,过得比你好”。于是我决定一上车就爬上铺位,绝不和他们搭讪。
我刚爬上中铺,下铺就来人了。瞥了一眼,是一个中年男人推着轮椅上的老太太。我躺下开始刷手机,一边听着男人费力地把老太太移到下铺床上,然后把轮椅收起来靠在通道边上。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妈,我们现在回莘城了。” 中年男子突然和老太太说话,用的是莘话,但老太太没有回答。
“妈,这个你自己拿着,到了老人院那边要学会自己做,他们不会一直伺候你。”
我的两只耳朵登时竖了起来,赶紧暂停了手机播放器。
“莘城还有谁你还记得吗?” 男子每一次的发问都石沉大海,但他坚持讲下去。
“莘城已经没有(亲)人了……我是谁你知道吗?”
“喂,我是谁你知道吗?”
我忍不住侧身看了一眼,男子在拍老太太的手臂。
“张荣兴。”老太太不耐烦地回答。
“张荣兴是你老公,已经死了。我是你儿子,张德宏。” 中年男子无奈地笑了笑,试图想唤起母亲的记忆,“我是你儿子啊,张德什么?张德宏。”
我叹了口气,重新点开了手机播放器。
这车子真的很空,上铺始终没有人。入夜后,下面的声音渐渐平息,我却清醒过来。头枕着哐当哐当的铁轨声,完全无法入眠。意外的失眠拖慢了车厢内时间的脚步,甚至让我看到了过去的影影绰绰——分明看到二三十年前,这列车载着满满当当的年轻人从莘城去芳岛发展事业。而今确是他们的父母充斥车厢,奔走于莘城和芳岛之间。
伴着窸窸窣窣的起床声和洗漱声,天亮了。我望着依旧空荡荡的上铺,再看看下铺头发花白的人们,意识到,每一列100号列车,都是不可逆的旅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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