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上,还未成材的矮小梧桐树随着吹来的南风摇晃着,稀疏的叶片翻动着身子,一副要挣脱母体的撒泼模样。但母体的枝条紧紧的牵着它们,似有还未交代完的事情,似有千言万语还来不及说。风吹过来,它们跃跃欲试,拽着树枝上下翻飞。铜锈色的叶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折射出一道道的古铜色光芒。而那些落到地面上的树叶大多卷曲着身子,挤在马路牙子下,吱吱咛咛,像几只等待母亲归来的小狗,互相依偎,藏头露尾,目光躲闪。 还有一天就是农历十月初一了,进入了十月,冬天就真正的来了,北方的寒气会翻山越岭的奔腾而来,像一群被狮子追逐的野驴,尥蹶子,甩尾巴,带来一路冰雪与寒潮。 马路的前方就是一个十字路口,靠北边的路口簇拥着一些人,有的蹲在地上,有的扶着树,有的拿起一件件彩色的纸衣服,小心翼翼的展开,提在手里,在金色的阳光下前后翻看着。这些纸衣服颜色独特,油光滑亮,有红色的,有紫色的,还有黑色的,它们在被展开的一瞬间,五光十色,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十月一,送寒衣,这个路口摆满了各种纸衣服和香烛、纸票子。一阵风吹过来,它们哗啦啦作响,卖货的人在铺满纸衣服的地上跪行,把一束束的黄色燃香压在满地的纸衣服上,然后再跪行后退,拿起鸡毛掸子拂拭纸衣服上的灰尘。他们干枯的头发被风吹的凌乱,左一撇,右一捺,丝丝白头发格外显眼,嘴唇萎缩干涩,眼睛浑浊,蹲起时用手抚摸着因为跪行而有些麻木的膝盖。 杨桥,那座我们家族送寒衣聚集的水泥桥。这座桥,在我的印象里,虽见桥,却不见河,经常是干枯断流的。而这条经常干枯的河从南边汇集而来,流往北边,汇入不远处的清水河。清水河大概是有名有份的,因为它是一条倒流河,它自东向西流动,汇入葫芦河。葫芦河汇入渭河,渭河汇入黄河,黄河向东蜿蜒曲折,过大山名川,直奔渤海。或许会有那么一天,我站在渤海边上,我跟随着我的思绪顺着平静的入海口,驾驭着黄河的蜿蜒曲折,犹如我的命运轨迹,一直追寻到清水河,再到这座不知名的水泥杨桥,到我的家乡,聚集在这里等待着送寒衣。 放学之后,太阳已经落山,西方的天空缠绕着一条金色的纱带,缥缈而有趣,它遥远又亲近,变幻莫测,有时像长颈恐龙,有时像奔跑的鸵鸟。大人们匆匆忙忙着准备着送寒衣的物件,有香盘、茶壶、酒壶、香、黄表、纸钱、纸衣、鞭炮等等。“去大园子叫一下你大爸”“去菜子川叫一下你三爷”“去城里头叫一下你六爷”“去催一下谁谁谁”。这大概就是当天晚上萦绕在我们小孩子耳边的一声声大人给我们的指令。我们便屁颠屁颠的跑来跑去,这时是很轻松的,比写作业轻松,学业的负担已经抛到脑后,或许这种感觉只是对于我而言的,因为我真的很笨,上学是自己的负担。 大人们端着黑色的木质香盘,匆匆而来,杨桥的左端站满了我们家族的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西方天空的那只奔跑的金色鸵鸟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冷的幽蓝和一点一点的星光,这冬天的天气说黑就黑。黑色的杨桥四周闪烁着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一闪一闪的照亮了一片一片的墙角或者马路。这是赶早的人在烧寒衣。杨桥上一阵一阵的人簇拥而过,前面店铺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然后跌下杨桥,再从桥底爬上来。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燃烧的香味和燃香的香味,一阵北风吹来,又夹杂着香喷喷的鞭炮爆炸产生的火药味。我贪婪着呼吸着这种难得的气味,就像过年的味道,就像三月十九西番寺的味道,就像八月十五女娲庙的味道。一阵阵鞭炮声从远处传来,噼里啪啦。鞭炮一响,四处寂静,只闻沉闷的爆炸声,不闻人言人语声。我们站在杨桥上能看到远处跳跃的鞭炮火花,还能看到升腾的青烟慢慢的飘向我们。 我们小孩子并排坐在杨桥的石栏上,等待着还没有到的人,大人们把香盘惊险的放在杨桥的石柱上,双手插在裤兜里。他们吓唬着我们,说,别晃,我的香盘掉下去,你们就下去捡,我们哈哈大笑,互相推搡。我们知道这样的氛围大人不会真正的跟我们发脾气,这些都是在跟我们闹着玩。这时,我三爷走了过来,他小声且严肃的说,下来,桥下面有人住,我们便蜷缩着身子被大人从桥栏上提了下来。然后一股脑都跑到了桥的侧面去看桥下面住的那个人。那大概是个流浪汉或者精神病患者,因为天太黑,我们根本看不清那个人,只能看见一大堆的瓶子、纸皮等等杂物,而那个流浪汉大概就躺在那堆纸皮中间。是啊,好像我们万家灯火,又好像他孤身一人,一片漆黑。 “走吧,人都等齐了,家子大了就这样”。别人都提着盘子往家里走了,我们的家族才浩浩荡荡的起身出发。大人们气宇轩昂的托着香盘走在前面,小孩子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下了杨桥,就到了这条小河的边沿,转角有个大树根,这里就是我们家族的人每年烧寒衣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是怎样选定的,但我知道那里肯定是个风水宝地,因为别人家烧寒衣的地方寒酸小气,而我们家族烧寒衣的地方宽敞大气,正好容得下我们这一群人的跪拜。 我们跪在枯黄的草地上,点燃纸钱、纸衣,然后一沓沓的扔进火堆,爷爷辈的跪在最前面,他们手里各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搅动着燃烧的纸钱纸衣,挑起厚厚的一沓纸票子支起一个火焰的三角形。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动作能使空气流通,能让纸票子尽快的燃烧,而且能燃烧干净。燃烧的火焰把前面的一堵土墙染成了一片红色,这跳跃的红色先是跳上墙头,在墙头上的杂草间穿梭,然后它们使足了力气右脚一蹬便跳跃到了天上去,围绕着清冷的月亮欢快的摇晃。还没有跳上墙头的红色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它们活泼好动,像一群穿着红肚兜、扎着小辫的善良灵童,在人们的发梢上、眼睫毛上、鼻梁上、湿冷的嘴唇上跳舞。 等到把所有的纸票子和纸衣服都扔进火堆里,这堆火的亮度已经照亮了干枯小河底部浸着紫色淤泥的石头。这种石头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又臭又硬的石头了,但它被我们的火光照亮了,它变的柔软了。这堆火升腾着,墙头上的草颤动着,我的脸上热热的。我看到它变成了一只燃烧的长尾巴凤凰,一遍一遍的展开火红的双翅起飞,这大概就是凤凰涅槃的故事,浴火重生的景象在我的眼前真实上演。激昂的冠子,火红的翎毛,喷火的翅膀,翻滚的长尾巴。它的起飞让无数的小鸟跟着起飞,有火红的麻雀、有火红的杜鹃、有火红的黄鹂、有似一团火的锦鸡、有火红的白鹤、有火红的天鹅,还有很多不知名的美丽鸟儿,它们围绕着浴火的凤凰,上下翻飞。天啦,这就是百鸟朝凤图,红红火火的百鸟朝凤图,这副瑰丽的图画吸纳了前面的土墙,吸纳了土墙上的杂草,吸纳了前面的树根,吸纳了燃烧着的杂草。土墙成了沧桑挺拔的山峦,墙上的杂草成了劲挺的绿松,那树根成了一个大鸟巢,那燃烧的杂草成了跳跃的百兽。 鞭炮噼里啪啦的在我的身边响起,爆炸的红色纸皮弹射到我的脸上和身上,我看到,鞭炮响起时,大人们侧着身子,低着头。小孩子捂着耳朵,蜷缩的跪在地上。浓郁的火药味四面八方的围绕着我们,似在仙境神游。有的人捂着鼻子,有的人在咳嗽,而我贪婪着感受着云里雾里的仙境,呼吸着扑鼻的鞭炮味道。我看到,那鞭炮成了一只盘绕在黑暗处的龙,长长的鹿角闪烁了一下,长长的龙须摇摆了一下,大大的龙眼真的像极了大大牛眼,向四周射着一束束光芒。它张牙舞爪,神龙摆尾,喷吐着火焰,快速的向黑暗的地底钻去。 大人们教我们喊“爷爷婆婆抢寒衣喽”。我们便喊“爷爷婆婆抢寒衣喽”。三爷说,“把没烧完的烧干净,不然爷爷婆婆收到的都是烂衣服”。爸爸辈的便跪行上前慢慢的拨动还闪着点点光芒的黑色灰烬,黑暗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愉悦的神情和火红的颜色。 然后就是倒酒,每个人便把香盘里的酒壶拿着手里,一下两下三下,一低头二低头三低头,把酒倒在灰烬上面。再倒茶,每个大人便同样举起茶壶,茶壶在手里向着灰烬和那面被烟熏黑的墙点三下头。酒和茶浇在灰烬里滋滋作响,满地的酒香和茶香向空气中飘散,其中夹杂的树枝草木的烧焦味。 人们跪在地上磕头,站起来作揖,膝盖已经有些麻木。我们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满面红光的在黑暗中向桥上走去,到了桥上便互相打个招呼,三五成群有说有笑的向家里走去。寒冷的北风吹过来,脸上凉嗖嗖的,像极了夏天夜晚的风。 离家已有十五年有余,曾经的杨桥还在,而那堵土墙已经不在,那个树桩已经不在。家里的亲人都各奔东西,我不知道现在留在家里的亲人送寒衣是个什么情景,现在在杨桥的哪里送寒衣,还是那么热闹吗?但我知道的是,不管身在哪里,我的亲人每年都会在异地为已故之人送寒衣,面向家的方向,一两个人跪在清冷的夜晚里,在昏黄的路灯下,在黑暗里。或许在公园里,或许在马路边,或许在河边。 十月一,送寒衣。谨以此文献给我的亲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