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天气渐渐冷起来,尤其是早晚。北京的秋夜很冷,大风席卷着烧烤的烟尘、月的银辉、老人的梦和失眠者的凝视,从头吹到脚,钻进帽子,钻进头发,钻进皮肤,直吹到晚归人的心里去。
一过秋分,天黑得就早了。归途的灯还没掌,来来往往的人流,都在一片似暗非暗的阴沉中奔走。对于我们这些旅居者来说,异乡的晚上只有和他们一样周身的疲劳,却没有和他们一样来自家的等候。平日里千篇一律,不过到了周末,多少是更加自由一些。
一
在我看来,晚上和夜是有区别的。晚上显得温暖,而夜的感觉更加寂静和沉默。往往过了十点半或十一点,最后一趟公交车停运,夜就来了。街上的行人压低帽子大步流星,来往的车流也终于变腾挪为飞驰。日出而作的人们归于平静,夜行动物却蠢蠢欲动。招朋引伴,呼五喝六,隔壁的马林巴琴唤出了一群臭味相投的年轻人。放下了白天秉持的身段、坚守的修养底线,去它的君子慎独,放肆的笑语在沉寂的夜空里零落。裹着外套吹着哈气,唱歌是夜生活的常备选择。掏出钱包签上名字,先预定三个小时的无忧时光再说。打开计算器按价汇款,碰上谁请客自然是欢喜更多。顶着困意半夜出来一展歌喉的,要不就是音乐发烧友,要不就是心里憋着事儿。于是路上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男生,听到K歌之王以后一句话都不再讲;一米九的大个儿对着林忆莲和李宗盛分饰两角;公认麦霸给话筒套上海绵套子,紧接着把林俊杰的歌全点了一遍,一直唱到期末考试那天却没有吃一口东西。我坐在他们之中,间或嘶吼一阵儿、呷一口百威,听着烂熟于心或初次见面的旋律,想起了昨日重现和未曾谋面的人。听说一句歌词是一个故事,那么词句的一个单字的一个笔画也许就是一个闭眼就想起的人。唱完出门,正巧碰上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葬礼,漫天的小黄花缤纷落下,为了王的下葬,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二
看电影自然也是少不了的。这活儿不能人多,要两三好友共赏光影才有意味。好的电影可遇不可求,碰上佳作不免觉得这觉翘得值。要是碰上烂片儿,把电影票往钱包一塞,过了今天就当没发生过这事儿。我一直觉得,绿底红框金龙是整部电影最美好的片段,因为无论优劣,接下来会有一项毫无压力、甚至可能精彩的活动占据你人生微不足道却不短的一部分。夜场电影分为三种,一种是整夜地放,不仅是新片儿,有时也会有留存的片子;一种是电影和夜一起开始,一起兴奋,结束于夜的发展,让我们尽情享受夜的高潮;还有一种便是首映了。
第一种到现在我也无福消受,一方面身体力不从心,一方面也确实难以找到相看两不厌、能够随时打扰的朋友一同前往。然而在家虽然有这样的朋友和机会,却没有北京的条件。经常看的是第二种,即合理又轻松,往往还比较清静。找两个靠中间的座位,翘着腿,时不时哚一口可乐,偷看一下前排的情侣。幕布上的莱昂瞄准着露西,斯塔克和阿宝打得势均力敌,邦德和伊森各为其主,乔治六世认识过杨贵妃;坚果把冰盖敲碎,一粒冰碴隔断了南安普顿到纽约的路,水平线上的阴谋被识破,嘲笑鸟从潘多拉星球的天空呼啸而过;苏梅伏在成东青胸口,脑子里却想着陈孝正和王小贱。我揉揉眼睛,分明看到的就是北京爱情故事和天台爱情。歌词是故事,电影也是故事,人生过了,不也就是一个故事么?故事被人忘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走到街上,穿过四环路,我想知道那些路灯和风还记不记得花大钱,记不记得我和我们还有一大堆人。我想起来张学友、黑色幽默和G大调小步舞曲了。
三
有时不顾眼耳之欲,便花点儿小钱呈口舌之快。还真别笑话我用错了词。出了小西门,搬俩马扎,右手拿笔左手拿烟,先点菜后点兰州。这边的人把这叫撸串,倒是形象。不一会儿,木签穿好的夜宵就端上来了。肥瘦相间的羊肉,紧致焦黑的鸡心,绿油油的韭菜和骨肉分离的鹅腿。猛吸一口,孜然味入鼻,烟草烟、碳烟和PM2.5入肺。二话不说,撸起袖子撸串儿。横抽纵拔,门牙挨都没挨着,肉就进了嗓子眼。觉得不过瘾再来两瓶啤酒和两个猪蹄,算计着我再要吃几串羊肉还不时地碰一下瓶颈。风卷残云一阵,速度慢下来,牙齿用完,声带终于派上用场。你一言我一语,从艾伦马斯克聊到央行双降,聊一聊DNA自我复制机理对城市形态演化的作用,畅想用C++写出一本性心理学。夜里的人是感性的,这种感性来自孤独。两个孤独的人聚在一起,会变成一群人的狂欢吗?不。你给我讲个笑话,我也还给你一个。只不过你的笑话主角是你,我的笑话主角是我。碰到天上飘起小黄花,那是昨天的自己回来了。扫扫韭菜上的花瓣儿,三口两口吃光走人。不过还要叫住同伴一起等等自己,北京的夜晚又冷又令人害怕,一个人是不敢熬的。呼一声自己的名字,刚好最后三根烟,一人一根,驼着背一路走回去。刷卡进门,和同伴道别,才发现只剩两个人。摸着兜里的空盒子,感觉三根烟只抽了十秒。我纳闷,我呢?我去哪儿了。直到今天我也没找到了。
四
夜是狂欢,但更多的却是独处。前年的十一,我去建国门办事儿。时值六点半,暮色却已极深。若不是接近重合的指针,实在令人难以相信。穿过一片摩肩接踵,出了地铁站便上了长安街。说起来也奇怪,长安街的夜好像踹了晚上的屁股,来得格外早。极目远眺,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天上一个月亮也没有。两边的建筑,或前卫或保守,一一掠过,昭告着我的渺小。置身在路灯照耀的沙漠之上,完全不必担心劫道的绿林好汉和借宿女鬼,从睫毛到胫骨都沉醉在巨大城市给予我的孤独之中。看那由于建筑高度控制而露出的天际线,望那由于国庆而显出真颜的深邃寰宇,我想起了海德格尔,我人生第二次感知到了畏。
我喜欢热闹,也喜欢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呆着,欣赏热闹,也是一种不错的感觉。这种事儿得发生在仲夏夜,还得在任务全都做好之后。早起吃豆浆油条,去野草书店翻翻杜诗详注,下午做一万个俯卧撑和一万个仰卧起坐,晚餐吃掉一只羊,终于到了晚上。穿上过膝短裤,揣上万金油就出门,到三角地坐在昨天的位置,心情好了还买一罐酒,有时候是青岛,有时候是冰锐。夏夜的三角地是欢闹的海洋和过境的马路,香水味和汗味氤氲一气,三角铁和自行车铃铛混杂难辨。毕业的小孩儿仰头在找下午扔上天的博士帽,大一大二的学长们老气横秋地用坚毅的脚步踏碎永恒的希望。十点或者十点半,看星星的时候到了。天气好的时候,抬头看东边,织女星、牛郎星和天津四组成的夏季大三角很好分辨,往西一些便是有八颗星宿的北斗七星。角度更低一点儿的,金星和木星分居天球两边,碰上大角星冒充的时候很容易骗过业余爱好者。不过要是赶上乌鹊南飞,可就无福消受了,低头喝酒,不在话下。当然,有时我也会参与到三角地的活动里,无论是敲三角铁还是埋头赶路,成为别人眼中的风景。其他时候,便是一个人观望一群人的欢腾,直到蚊蝇啮噬了每一处露出的皮肤,把我枪毙。复活,当然需要一个有你的梦。
五
夜晚是独处者的巢窠和遮羞布,晚夜则是没有吻别的分手。千百年来,人类在漫漫长夜中,贪婪的汲取睡眠,抽空做出一点杯水车薪的思考。而正是这些思考,让一个人可以被称之为人,让人类得以繁衍。我们已经度过了一个夜晚,却还有一亿个似曾相识却毫无印象的夜晚等待着我们去度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夜,加起来就变成了一个轻盈的梦。我喜欢卢肖慧女士翻译的雷蒙德钱德勒的一句话:“在包藏万般罪孽的黑夜里,有人正在咽气,成为残废,被飞来的玻璃割伤,在巨轮之下支离破碎。被殴,被劫,被勒死,被强奸,被谋杀。忍饥挨饿,病魔缠身,百无聊赖,孤独绝望,懊悔自责,担惊受怕,怒气冲天,焦虑不安,哭泣颤抖。一个不比其他城市更糟的城市,一个富裕的、生机勃勃的、充满骄傲的城市,一个迷失的、筋疲力竭的、极度空虚的城市。”我写不成好文章,无非说两句好话罢了。
最后祝,大家,一切顺利,生活愉快!
2015.10.25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