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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们要什么时候会回来、如何回来。我们往塔德欧驶去,与我位于科拉巴贫民窟的家方向正相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想起印度人那独特的友善绑架习俗。在贫民窟几个月期间,我应邀参加朋友多场含糊、神秘的邀约,他们没说要去哪里,也没说去做什么,只要我们跟着他们去。他们总是面带微笑,语带急迫之意,说“你来”。从不觉得必须告诉你要去哪里,为什么去。“你现在就来!”最初,我抗拒过几次,但不久我就知道,那些神秘兮兮、没有计划的行程,总是叫人不虚此行,往往有趣又好玩,且大多都很重要。渐渐地,我懂得放轻松,听从、信赖直觉,一如此时跟哈德拜在一起。事后我从未后悔,也从未被强行带走我的朋友伤害,或对这些神秘邀约感到失望。
主人公林巴巴如是描述印度,尤其是他住在贫民窟期间所遭遇的“友善绑架”带给他的独特体验。巧的是,读小说《项塔兰》,我也仿佛遭遇了一场“友善绑架”。作者没说要去哪里,也没说要做什么,他只是说“你来”,我们就跟着他走进了这个文艺大盗十年印度流亡传奇生涯中。
一如《华盛顿邮报》的评论:《项塔兰》是复杂的、诱人的、耀眼的。作者带我们穿过孟买的贫民窟、鸦片馆、妓院和酒吧,挥挥手让我们跟上。我们无法拒绝,只能跟随他,一头扎进这部传奇。
本书的作者格里高利.大卫.罗伯兹是澳大利亚知名作家。自青年时代就发表小说,二十多岁时遭遇婚姻破裂,身染毒瘾,抢劫银行,被判入狱。也许是骨子里激进运动分子的基因作祟,服刑期间他并没有安然地悔过自新,接受命运的审判,而是逃狱至新西兰再度被捕后逃狱至印度孟买。
在孟买,他住贫民窟行医助贫;亦遭陷害入狱,跨越半个地球仍然无法斩断与监狱的纠葛;后加入孟买黑帮,靠着作奸犯科站上金钱、权力和生命安全的顶端食物链;为了圆梦黑帮老大的英雄之旅,还在阿富汗加入过他的游击队,淋漓在枪林弹雨之间,险象环生;他也曾如痴如狂地爱上绿眼睛的卡拉,却发现他们终究无法走入对方的世界,爱是一场飘渺的梦,看得见却抓不住。
他用项塔兰的眼睛带我们穿梭在印度最底层人民的水深火热中,游移在流浪者们广阔而又辽远的天地间,奔跑在孟买这座城市开放而又包容的街巷间。他亦正亦邪,形形色色的角色猛烈冲突的碰撞在他身上,却又和谐自洽地交融在一起。他不属于任何一个阶级或团体,却又能毫不违和地成为其中一份子。他在孟买用友情、亲情、爱情构建起新的世界,透过这新世界的世间万象他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他和穷人、富人、自由的人、不自由的人、有权的人、无权的人打交道,他们的生命体验引领他完成了自我救赎之路。
1990年,他在德国法兰克福再次遭到逮捕入狱,这次项塔兰的心智战胜了罗伯兹的心智,他不再逃避与抗拒,决心直面自己的罪行。1997年出狱后,他以这段精彩的流亡生涯为蓝本完成了《项塔兰》这部伟大的自传体小说。
他称自己是“曾在海洛因中失去理想的革命份子”“犯罪中失去操守的哲学家”“在重型监狱中失去灵魂的诗人”。他担得起这份殊荣。他轰轰烈烈的人生经历比小说更为惊心动魄,我们无法用惯常的线性思维去解读他。唯有听从、信赖直觉,走入他那不拘一格的人生旅途中,从他笔尖所流淌出的作家对人性最细微的觉察,觉悟之人对命运最真实的回应中体悟人生。读这部小说,我们绝不会后悔,也绝不会感到失望。
- 傲慢与偏见
《傲慢与偏见》中写道:“根据我的书本知识,我坚信傲慢是一种流弊,人性在这一方面极为脆弱,因为我们很少有人不因为自己的某种品质或者其它什么而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不管这种品质是存在于真实中,还是仅仅存在于想象中。”
显然,傲慢是一种通病,当我们无意识地以傲慢的姿态审视身边的人与事,很容易滋生出偏见来,那是一种慢性病毒,不会立刻致死,却缓慢而持续地侵蚀人心。
但在某方面,也可以说我们离开海之后,我们住在海里数十亿年之后,我们把海带上了岸。女人怀孕时,把羊水给了她体内的胎儿,让胎儿在羊水中成长。她体内的羊水,几乎和海水一模一样,那是咸的,和海水的咸度一样。她在自己体内创造了一个海洋。而且不只是羊水,连我们的血和汗都是咸的,几乎和海水一样咸。我们把海洋带进身体,带进我们的血和汗里。我们哭的时候,流出的都是海水。
林巴巴和强尼.雪茄坐在海边看着大海的时候,强尼如是说道。
林巴巴和跟随在他身后的千万读者都无法接受强尼讲出这样高深莫测的话语。我们怀疑,我们困惑,我们拒绝相信耳朵所听到的这些鬼话。我们骄傲地维持着自己的自尊,我们认定如果连我们都不知道,一个落后国家贫民窟的穷小子凭什么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知识。
所以他说:“他们收容我,掏心掏肺地支持我、关爱我,我却摆脱不了强烈的偏见。强尼的渊博知识震惊了我,因为在我内心深处,认为他们没有权力拥有这样的知识。尽管我够明理,但在我不为人知的心里,我认定他们是无知的,只因为他们贫穷。”
我们用自我的无知轻易地审判他人,我们害怕的是被人看见那个可怜的自己。
正如哈德拜与林巴巴谈论宇宙哲学,帮派人员与他探讨人生。林巴巴没有表现出与对强尼相同程度的偏见,但我们同他一样感到震惊。震惊就是一种偏见,因为它偏离了我们预设的轨道,以一种超预期的形式冲击着我们旧有的世界。
一个黑帮老大,他所关心的应该是权力、金钱、斗争与帮派的扩张。他可能睿智精明,可能卓越优秀,也可能振臂一呼就有人坚定地追随,但他不应该也不会对知识与宇宙感兴趣。一些帮派分子,他们要么让别人死,要么别人让他们死,活着与及时行乐应该是他们最为关心的事情,他们不应该也不会对哲学津津乐道。这些才符合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所以当哈德拜的上师不是更高一级的黑帮大佬,而是物理教授和灵修大师时,当他从宇宙大爆炸的物理和天文理论再到人生哲学的侃侃而谈。当哈雷德、马基德、迦尼那样重量级的帮派高层们与林巴巴热烈地探讨人生的苦,人生的善与恶时,我们感到奇怪与不适。因为我们的傲慢已然把他们那样的人划归为无知邪恶之人,我们的偏见早已把他们与物理、哲学等这类高尚的领域划分为两个维度。
看似是不可能之人做了不可能之事,实则是我们被自己的偏见撞得稀碎,无法看见这个世界本身所包含的各种可能性。
今年六月,17岁中专女生姜萍拿下数学竞赛全球12名的消息瞬间刷屏。先是掀起了一股赞美之潮,随之而来的是层出不穷的质疑与打假。
且不管这件事的最终真相如何。假如姜萍是清北或者哈佛、斯坦福等名校的高材生,她不会在网络上横空出世引发关注。因为在大众的认知里自动把名校与成功关联在一起。而中专生的身份似乎无法匹配她所获的成就,尤其是当她与其他榜单上的高材生共享这份荣耀,甚至超越他们的时候,这份殊荣在我们带着偏见的眼睛里就显得格外刺眼。
中专生成为了这场盛大偏见的烙印,仿佛这个身份之下的姜萍被永远地定格在了这三个字里,无法延展自己的人生。她生命本该有的无限可能被这三个字牢牢钉在原地。正如林巴巴对强尼的心思:我们认定姜萍不应该,因为她只是个中专生。
这就好比在扎克伯格、比尔盖茨等人成功之前对他们可能的成功嗤之以鼻一样,因为他们只不过是个辍学生,怎么可能?而事实上,他们不仅成功,而且很成功。
傲慢把我们隔离在真相之外,而偏见把我们隔离在可能性之外。我们不幸福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们无能,而是因为我们对自己带着偏见,所以我们对世界带着偏见。美好本就在眼前,我们却无法看见。如果不勇敢地冲破这个枷锁,我们终将只是下一个审判强尼.雪茄、哈德拜、帮派分子和姜萍的人。那可能性,只会被我们傲慢地杀死。
- 介入
我们的所作所为,有哪次是出于正当理由?看了饱受折磨的小老鼠,这问题叫我久久无法成眠。我们干预外界时,我们有所作为时,即使抱持最善良的动机,也永远都可能带来新灾难。那灾难或许不是我们直接促成的,但没有我们的作为,那灾难不可能会发生。卡拉曾经说过,世上最不可原谅的错事,有些是由有心改变现状的人造成的。
林巴巴在澳大利亚服刑期间,经常用面包碎屑投喂一只溜进他牢房的小老鼠,长此以往,老鼠敢到他手边获取食物。后来他换了牢房,将训练老鼠的事告诉了新房客,结果不久老鼠便被那人用酷刑折磨致死。
因为他的介入,老鼠丢了性命,即使他并无意伤害,但他介入了老鼠的命运,促成了最后的因果。所以他开始怀疑那些他所教授英语的小孩也许正在成为他亲手投喂的老鼠,因为他的介入,或许正把他们卷入未可知的命运。他不确定,他的善意,是否会在某一日成为谋杀他们的屠刀。
我想到林巴巴刚到印度时,普拉巴克带他去人口市场体验真正的买卖。他们穿过老鼠横行、阴暗难闻的巷弄,进入一个封闭式庭院。在那个院子里,坐着一群小孩,他们有的来自灾区或战区,有的是父母无法养育祈求他们被带到这里来,有的则是被遗弃或流浪的孩童。在他们不远处是买家和代理商,他们低调地讨价还价,好决定哪个要成为奴隶,哪个女孩要到中东成为性奴,哪个要到沙特阿拉伯等国家成为骆驼骑师以供富人们赏玩娱乐,哪个可以当成妓女来培养。而孩子们也期待地看着这些人,从他们的眼神和姿态中寻找自己命运的下落。
林巴巴义愤填膺,但出于错综复杂的原因,他并未出手阻止,也并未从人间肃清这肮脏的买卖,他只是看着那一切在他眼前发生。他对自己的冷眼旁观感到失望,他对幼小的孩童无奈地把自己的命运拱手相让给冷酷的司法制度而难过。
但普拉巴克解释说,这些孩童其实是幸运的,如果不是进入人口买卖市场,他们大概活不到今日。虽然他们即将展开的命运在我们看来是卑劣下贱的,但至少他们能吃上饭,填饱肚子,有衣服穿,可以蔽体。每一个走进这里的孩童,挤掉的是身后至少一百名即将活活饿死或病死的小孩的命运。
我在想,如果林巴巴的勇气占了上风,他介入了这桩买卖,成功阻止了这一切。那么,接下来这些孩子的命运就一定比他们现在的命运好吗?他虽抱着最善良的动机,但命运真的会因为他自以为是的善意而善待这些孩子吗?他有心改变现状,但这些孩子会不会成了他亲手投喂的老鼠,因为他今日的出手相救而被人用图钉钉上了命运的绞架,他们越是挣扎,那钉子就越是撕裂他们的肉体和精神。那个时候,他还会认为自己的介入是正确的吗?
林巴巴住在阿南德的宾馆期间,他发现光是要让他一个客人洗一次澡,那些汉子就需要在大热天扛着木桶爬过六层楼梯,然后用水罐把水一罐罐舀到他屋顶的水槽里,而他每天要洗三次澡。这宾馆的其他客人每天也都要洗上好几次。他为此羞愧难当,觉得自己惨无人道。他决定以后绝不在宾馆洗澡,否则就是在践踏那些印度汉子的人格。
然而,普拉巴克再次告诉他。正是因为有了他这样的游客,那些人才有钱赚,才能养得起家。他们锻炼身体,靠着强健的身体才能做得了这份苦差事;他们不偷不抢,靠着自己的辛勤劳作而赚钱,这钱赚得正大光明,赚得体面。他不仅不应该不洗,而且应该多洗,每天洗五六次,这样他们就能赚得更多。
你看,如果不是正确的理解,我们或许都会像林巴巴一样,同情和怜悯会让我们少洗甚至不洗澡。从我们自己的角度,我们或许认为那是在表达我们的善意和尊重,然而因为我们的介入,却切断了那些人的生路。于他们来说,那不是善意,反倒是一种“恶意”。
《太傻天书》中说同情和怜悯其实也是一种分离的思维,所以不要施舍同情和怜悯,而是对待一切没有区别,无须选择,理解一切,接受一切,爱一切。
我现在才对这观点有了理解。在分离的思维下,我们无法看清这世界的真相,看到的只是关于自我喜好的虚假映射。我们抱持“善意”,是我们不喜欢眼前看到的一切,想要通过所谓的善意消弭这种不喜欢。然而,这种善意只出于我们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并未从对方的角度出发,所以它不必然产生好的因果。
所以我们质疑“好人有好报”这句格言的正确性,因为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不尽然是这样反映的,我们通常认为的好人大多时候并未得到好报。但是现在,我能够理解这一切了。
我们所谓的好人,都是自我授权,都带着林巴巴最初不了解真相时的视角,自以为做了好事,却不是为了满足对方的需求,而是基于自我的好恶。对他人来说,我们那些所谓的善举并非真正的善,只是我们英雄主义的一厢情愿。很多时候,我们并未意识到那善意已然把对方推入到深渊。
因此好人得到了他们应得的,而他们没有得到的,也是因为那并非是好事,所以不会得到好报。所以,不是好人不会得到好报,而是只有对他人真的好才能得到好报。只有好的结果来自于接受者,而不是施予者与旁观者,这善意才能经得起真理的考验。
《臣服实验》中作者说要我们抛开自己的喜恶,完全臣服于生命,让生命自然流动,接受生命送到我们眼前的每样礼物。
而弘一法师有言:"不要参与他人的因果,不要搅动他人的气数,否则消耗的是自身,你渡不尽天下人。故师不顺路,医不叩门,不问不说。"
所以,放下自以为是,看到事情的真相,理解我们眼前发生的一切。接受它们有着必然存在的理由,不要随意介入他们的因果,尊重每个人的生命之流,让他们走自己的路,而我们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当我们不再时时想要介入他人的因果,只是臣服于生命送到我们眼前的每件事,事情就会以自己的方式运转,我们就会减少灾难,为自己也为这世界创造更多的美好。
- 项塔兰
林巴巴头一次被邀请参加哈德拜帝国的夜间谈话会时,他们问他来自哪里。他心想:“这问题问得好。我贫民窟背包里的假护照,说我是新西兰公民;我口袋里的名片,说我是名叫吉尔伯特.帕克的美国人;桑德村村民替我改名项塔兰;在贫民窟,他们叫我林巴巴。”
在所有这些名字与身份中,林巴巴很是特别。这是一个富有印度特色的名字,初到印度时,为了掩饰自己国际通缉犯的身份,他谎称自己是来自新西兰的林赛。热心的导游普拉巴克为了叫起来方便,简称他林,更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了表示尊称的“巴巴”来称呼他。此后,林便成了他的名字,林巴巴成为了他的身份。他在这个名字之上建立起了他的新世界。无论在贫民窟,还是在酒吧、街巷,无论在孟买的黑帮还是坎大哈的山地,他的命运都与这个名字与身份牵扯在了一起。
但这富有命运转折意义的名字没能成为小说的主题,其他所有名字也是。那么作者为何以项塔兰命名?我带着诸多的困惑。
从篇幅来看,即使在整个三部小说中,项塔兰也只短暂出现了三次。一次是林巴巴在普拉巴克的家乡桑德村被授予这个美好的名字时,那是项塔兰的诞生;一次是林巴巴在哈德拜帝国回想起他曾有过这个名字;一次是在故事的结尾,洗尽铅华的林巴巴在贫民窟碰到普拉巴克的父母,他褪掉一切身份,重新成为了项塔兰。
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项塔兰的踪迹,好像在故事中处于并不重要的位置。但直到故事结尾,我才终于明了作者的用意。
普拉巴克喜欢和林巴巴打交道,为了检验他是否值得更深的信任,在他一年一度回家乡桑德村待六个月的惯例中,他带上了林巴巴。在那个远离都市的小村子,林巴巴备受欢迎,普拉巴克的父母成为了他的义父义母,在雨季来临的淹水游戏桩游戏中,林巴巴更是获得了一个由他的义母带领的妇女团为他选定新名字的顶级殊荣。他写道:“妇女团判定我性情平和开朗,鲁赫玛拜便决定以项塔兰为我的名字,意味和平之人或天赐平和的男子。妇女团也同意。”从此,那里不再有林巴巴。桑德村的村民,他的义父义母,那些淳朴的乡下人称呼他项塔兰。
在那段岁月里,他不再是来自澳大利亚的通缉犯,他抛开了此前所有的人生,仿佛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他学会了穿着衣服洗澡,他学会了把从城市带来的偏见和恐惧连带着刚挤出来的牛奶一起喝下,他学会了以好胃口称赞与回馈做食物之人的良苦用心,他学会了跟着男人下地干活,他学会了尊重女人操持家务。
他所学会的,正如《臣服实验》和《清醒地活》中所传达的:不被脑袋里的声音所控制,完全臣服于生命,任生命之流把他带往任何他所需要去的地方。他不抗拒,他臣服于桑德村项塔兰的生命轨迹,所以他在那里体验到快乐。
那里的人生活平和,他们从不说一句伤人的话,也从不会愤怒得张牙舞爪。有时有人会为生活的悲苦伤心哭泣,但他们还是会每天歌唱生活。他们并不富裕,但无论男女老幼,都保持身体健康强壮。他们内心清明,所以对待林巴巴友好,也认为他是和气之人。
仿佛是开启了一场静心冥想,林巴巴在那里感受到平和、安宁和笃定,外界的所有杂音和纷纷扰扰在那六个月里都不复存在。他无需为自己曾经的罪行内疚懊悔,他无需担心自己被通缉,他无需担心自己的护照过期或要逃往何处。无需忧虑过去,也无需担忧未来,他完全的成为了他自己,他完全享受每一个当下,无论是睡在基尚的吊床上,还是听村民讲述村子的故事。他无需通过伪装展示自己的价值,获得他们的尊重,他只是他自己,甚至他越是做他自己,他们越爱他。他们爱原本的他,来到村子时的那个他,无论他曾是一个通缉犯,还是他即将成为为非作歹的帮派分子,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在那个村子时,他只是项塔兰,而他们爱项塔兰。他们让他感受到家的感觉,让他感到被爱,在那里,他回归了生命的本源,完全作为一个新的生命重新诞生。那个名字,那段岁月,去掉人生标尺上的两端,把他安置于宁静美好的当下,使他成为一个纯粹的、和平的、更好的人。
六个月过后,他们回到孟买,仿佛从冥想中回到现实,在冥想中所找到的自我又被现实打回原形,他又从项塔兰成为了林巴巴,他走进哈德拜帝国,走上了更为冒险的人生旅途。那个时候,项塔兰被他抛在一边,留在这段流亡岁月最深切的记忆里。直到旅途尽头,他看遍了世间万象,体验过了生命的诀别与凛冽,从他的义父义母身上,从小普拉巴克所代表的生命开端开始,一直休眠在他体内的项塔兰被重新唤醒。他知道:那才是他,那才是他的来处与归处。正如天蝎座乔治所说的:“命运总是给人两条路,一个是该走的路,一个是实际走的路。”他晓得项塔兰是他该走的路。也正如他从哈德拜的身上体悟到的那样:不管拥有什么样伟大的帝国,让人成为老大的王国只有一个,就是人自己灵魂的国王。所以,他只身走进自己的灵魂,再度成为了项塔兰,以他的余生来守候这个名字所赋予他生命的广阔意义。
这名字在冥冥之中一直引导他走完这一段路程,即使他尚未成为那样的人,即使他偏离了轨道,但这名字已然刻进了他的生命,带着他不断汇入项塔兰的生命之流,最终成为这名字的寓意所期待的人生。正如他写道的那样:“那些农民把他们的木桩钉进我生命的土地,他们知道那条河流止于我生命的什么地方,然后以新名字标示那地方:项塔兰.基尚.哈瑞。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在他们认定是我的那个男人的内心找到那名字,还是把那名字像许愿树一样栽种在那亩心田,期待它成长茁壮......不管是怎样,也不管他们是发现抑或创造了那平和,现在的我是在那时候诞生的——当我站在淹水木桩附近,昂首向天接受圣雨洗礼的时候。我慢慢地变成了项塔兰,一个更好的人,虽然,有点太迟了。”
可以说,作者的人生分为:成为项塔兰之前,成为项塔兰,忘却身份,以及回归项塔兰。这个故事不再只是他的流亡史,而是关于一个人如何历经灵魂暗夜找到自我的探索之旅,是一部关于项塔兰的心灵归途。所以,以项塔兰来命名小说,再合适不过。
写在最后
如果我们带着批判与审视,把作者框定在国际通缉犯的牢笼里,给他打上坏人的烙印;给那些道出人生真谛的角色,无论他们是黑帮成员、贫民窟的小人物还是妓管的老鸨贴上各式各样的标签;给文中所述的种种际遇投去傲慢的偏见。如果我们无法以孟买让狄迪耶能同时成为法国人、同性恋,犹太人和罪犯的开放包容去看待这部小说。那么我们将无法真正领会这部小说的作者跨越大半个世界,从错综复杂的人生旅途中所绘就的宝贵体验。我们会错失很多东西。
所以,像作者看待印度那样去读这部小说吧: 不是以批评的本能,而是去观察、去融入,去乐在其中。直觉和悦纳定会让我们收获颇丰。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之人,谁不是一边美好一边邪恶,一面是天使一面又是恶魔,谁又不是把自己囚禁在监狱之中呢?只是,审判我们的罪名各不相同罢了,有人是后悔,有人是寂寞,有人是愤怒......
作者说:“我肯定,这种种人生际遇——受训、绰号、急救箱、在贫民窟当“赤脚医生”——串联在一起,绝非只是偶然或巧合。”他也说:“我不懂命运的笑话,而命运没要我笑。但就在那时候,我就知道有某种东西、意义与目的,牵引我到那地方,做起那份工作。”
我们读到《项塔兰》的故事也绝非偶然或巧合,是冥冥中的某种东西,牵引着我们的相遇。当我们合上书,当我们从乡村、从帮派、从孟买、从坎大哈中抽离出来,当我们从项塔兰的故事回到自己的故事,我们终会有自己的答案,而在人生的际遇中,最终我们也会选择爱与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