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道姑朋友(中)


一、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生得好看,那是因为我娘就是镇子上最好看的女人。

我爹,我爹以前也俊,有点学问,温文尔雅的,去求亲的时候我娘就答应了。

后来爹爹染上了赌瘾,我便再也不觉着他好看了。

反而老是给我和娘带来麻烦。

可我却没想到这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人敢当街抢人。

很不幸,我就是被抢的那个。

早知道就听娘亲的,下雨就不要出门了。

我当然拼死反抗,虽然不知道这恶霸是哪个,但能做出这种事的,哪有什么好东西。

眼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全在一旁窃窃私语,竟没一个愿意出手救我的么?

我咬咬牙,正准备跟这恶霸拼了。

身后就响起踏空而来的声音,擦着我的耳畔掠过。

只见眼前一片白影,随后我就被扯到一个温暖的怀里。

眼前的恶霸也被一脚踢翻在地。

“姑娘,莫怕。”

这声音蓦地就止住我的惶恐,我这才望向声音来源。

竟是一个小道士。

“哎哟…哪里来的臭道士,敢抢你爷爷的人,我看你是找死!”

恶霸挣扎着爬了起来。我看这小道士有些功夫在身,却也怕强龙不压地头蛇,登时便有些慌了手脚。

小道士倒是不甚着急,反倒是怕我淋着雨,把我又往他伞下揽了揽。

男女授受不亲,这道理我还是懂的,于是默不作声隔他远了点。

小道士好似察觉一般,转头看着我,眼睛忽闪忽闪的,似在疑惑。

恶霸看小道士和我都没搭理他,便怒不可遏叫了家丁便挥着拳头过来了。

小道士眼尖,早望见了,急急忙忙拉我往他身后藏,边大叫着“师傅!”

敢情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二、

小道士和他师傅替我赶走了恶霸。

围观的人仍在窃窃私语。

“得罪了徐家公子,这道士胆子可真不小…”

“哪个道观的啊,当心吃不了兜着走…”

诸如此类。

我还在恼他们之前不肯出手相救,便只拜谢了小道士和他师傅,也没搭理其他。

小道士说他叫舒清。

也的确生得清眉朗目,着实让人看着舒服。

小道士问我闺名,我告诉他我叫何曼寰。

我央他们回家作客以谢他们二位救命之恩,老道士略一斟酌便应了。

舒清也展开眉目似很高兴的样子。

我瞧见他高兴,也觉得不快都一扫而光,兴冲冲就带他们往家里赶。

娘亲见我带着两个道士回家,便知我在路上出了岔子,赶忙把他们请进屋来合了大门。

老道士把始末讲与娘亲听了,娘亲吓得大惊失色,拉着我左瞧右瞧,见我没甚伤着才长舒一口气,免不了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小道士却也没闲着,东瞅瞅西看看,左右像个从未出过家门的黄花大闺女。

他瞧见我在打量他,也不觉被识破应当羞赧,反倒笑得见眉不见眼,倒弄了我个大红脸。

怪事。

我不再看他,倒是发现娘亲愁眉不展欲言又止。

娘看看我,又看看老道士,最后一屈膝,竟是跪在了老道士面前。

“娘!”

“夫人!”

我冲上前去和老道士一同扶着我娘,我娘悠悠抬头,眼里竟是蓄满了泪。

“寰儿就暂时托付给二位了…”

我眼一热,倏地也滚下泪来。

老道士拉起娘亲询问缘由。

原来这大街上劫掳我的,不是别个,正是爹爹欠了赌债的那家赌坊公子徐来风。

而这徐家,便是知县,也得罪不起的。

小道士也在一旁听着,一时愁眉不展一时眉开眼笑,我正伤心恐跟娘亲分别,也没得闲暇嘲笑他。

他却走过来,颇为认真问我,“阿寰,你可愿跟我和师傅上山?”


三、

我终究还是跟他们去了华山。道观不大,却也是个容身之所。

小道士待我极好,总想着法子逗我开心。

可我总也担心徐家少爷找我娘亲麻烦,终日愁眉不展。

小道士没了辙,便开始练剑。边手里舞着剑还边跟我说话。

他说,“阿寰,你且待我练好剑法,便再也不用怕那劳什子徐家。我保护你。”

我见他胡乱挽着剑花,鬓角飞起的发丝都被自己削断了几根,终究还是“噗嗤”笑出来。

小道士见我笑了,也便不再练剑,笑嘻嘻凑过来,没脸没皮盯着我看。

我被他盯的发羞,便挪挪边,看也不再看他。

等了良久,也不知他在作甚,刚好奇转过去,便听得他道,“阿寰,你可真好看…”

对上他瞬也不瞬的眸子,瞧见的是五分诚恳五分痴迷,霎时心底脸上都开出花来。

我也没想到我会在华山呆上大半年,倘若不是老道士带回来我家的消息,我真以为我可以在这里呆上一辈子。

我爹又闯祸了。他还不起债,便在赌场干起了偷窃的行当。

结果东窗事发,被捆到了徐来风的手上。徐来风逼他还债,我爹哪有还债的钱,于是徐来风便斩了我爹偷鸡摸狗的手,抄到家里来。

我家也堪堪徒有四壁,徐来风又见我娘容色尚好,遂起了邪念,我娘不从,拼死反抗,挣脱了他手下的禁锢,血溅当场。

我爹受了惊吓,晕厥过去,醒了便成了痴癫样。

徐来风说,父债子偿,寻我还债。

我怔怔听完这些,泪都忘了要流出来。

回过神来后眼前就是小道士焦急的眸子,他似在大声说着什么。

说什么呢?我听不见。

接着,我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四、

我是被一阵颠簸弄醒的。

醒在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里。

小道士好似发现我醒了,一边驾马一边跟我解释着。

“你晕倒后没多久徐来风的人就上山来寻你了,师傅看他们人多,怕照看你不周,喊我带你先寻一方落脚。”

我见他惯常弯起的嘴角抿得紧紧的,便知事态紧急,连涌起的伤心都生生压了下去。

他带我到临镇郊外的一座破庙里,留下口粮和一些碎银子便要走。

我慌了,一把拉住他。他大抵是见我真的已经泫然欲泣了,转过身来握住我的手。

温温热热,从他手掌心传过来,我亦无暇顾及男女授受不亲的诫言。

“阿寰,”他似是要把我深深映在他深邃的瞳仁里,“阿寰,等我。”

不知怎地,我竟生出一股定要信他的念头。

他见我点点头应了,便持起佩剑退出庙门口,翻身上马头也不回走了。

我没问归期,想着他怎么也不愿让我久等的。

只是日升月落复了几日,他留下的口粮也所剩无几,我想了一想,便拾了树枝拼出个“镇”字留下讯号,背上包袱去镇子里了。

往后每日,我都会回庙里,可是再也没有见到舒清。

我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不敢回家里,在镇子上寻了个裁缝店权当活计。

恍惚间好像又过了夏秋,天暗的越来越早了。

我浑浑噩噩过着日子,竟不知等了他多久。

直到后来我被徐来风的人抓住,迫我跟他成亲。


五、

我记得那天是除夕吧,我知我左右也逃不过这命运的。

怨吗?

当然是怨的。

怨老天给我完好的家庭却要拆散,怨意志不坚定的父亲被赌瘾缠上,怨……

呵,我有什么好怨他的。

他本也没告诉我等他多久,说起来是我应了他可我却食言了。

红盖头阻隔了我的视线,思绪便越发不受控制了。

舒清……舒清……你在哪啊……

依稀听得外堂觥筹交错的噪音,原来自己竟是要这样过完一生么。

正想着想着,突然门启的“嘎吱”一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咦?没道理这么早洞房啊,可我紧张的心都揪了起来。还是怕啊,毕竟我的相公是个恶棍。

确实感觉有人在我面前立着,他不动,我也不敢。

这等待的时间倍感煎熬,久到甚至我以为他会好好待我,不轻慢我。

这时,才有一声久违,却令我无比想念的声音响起。

“阿寰……我,来晚了。”似是哽咽。

舒清?!

再也顾不得别的什么其他,我掀开了碍事的红盖头,只想好好看看他,告诉他,我从不想食言。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是惊得我话都说不出来。

他……或者说,她!着了一身绯红长裙,原本束起的发也披散下来,只使一根发带挽住一绺。

正怔怔地看着我,眼角微红,嘴唇也嗫嚅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眉眼令我好半天才和记忆中眉清目秀的小道士重叠起来。原来……她竟是女儿身么?

难怪,难怪她握着我时便觉得她的手柔弱无骨,难怪总觉她身板不够厚实,原来竟是这样。

我仍在回想和她相处的点滴,她似是回过神来,一手执了我便往外走。

我一用力,扯的她回过头来。“阿寰,你不愿同我走么?”她的眸子满是哀戚,惊得我竟不忍拒绝。

我怎会拒绝她呢。

我好不容易等到她,她还欠我好多解释,便是缠着,也要从她身上找到个答案。

于是我便握紧了她的手,点了点头。

她欣慰笑了一下,权当是笑吧,我见她弯了一下嘴角,拉着我便往外面走。

仿佛知道我们会走一样,徐府后院突然灯火通明起来。

“站住!哪里走!”徐来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六、

完了。

我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接着发生的事我便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变成魂魄时损了一魂三魄吧。

只记得有人用力摇晃着我的身子,天……能不能不要摇了,好痛,背好痛。

依稀睁开眼,看到一双悲痛欲绝的眸子,涕泪横流。

太丑了,太丑了,她不应该是这样,她应该,她应该是哪样呢?

我皱起眉在记忆中仔细搜寻了一下。

哦,对了,她要带着笑,痴痴看着我,然后说,“阿寰,你真好看。”

是了,她该是那般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才是。

好痛啊……身体痛,看她流泪,心更痛。

我抬起手,慢慢擦过她的眼,手上的血污便被泪水化开了。

抱歉,弄脏了你的脸。

我感到自己轻飘飘的,将要飞起来。看着自己躺在她的怀里,身上的红嫁衣和她的绯色长裙交错、堆叠,好似就快要融在一起了。

“阿清……”

我听见自己说,“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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