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家,没有看到苏绣,却在餐桌上找到了她留给我的便条:我回父母家住一段时间。
我盯着她的字出了会儿神,然后走到落地窗边。从方圆公寓22楼离地60余米的高度看下去,城市街道上的人与车都像一部默片里的镜头,无声或者毫无头绪地朝四面八方奔窜着。
昨天我们吵了一架,原因已经想不起来了,也许因为钱,也许因为我跟别的女人(无伤大雅的)暧昧。我算了算,我和苏绣才结婚两年,离七年之痒还远,怎么就闹开别扭了?但如果打我们认识并相恋时算起,堪堪也凑够七年了(她一度离我而去跟大学初恋重拾旧爱两个月,可以减掉)。
这么想着的时候,有人敲门。我以为是苏绣,但苏绣是我老婆,有房门钥匙,不可能敲门。我走过去,开了门,外面站着一个花枝招展的浅熟女,她的右手还略带夸张地抬着,纤细好看的手指像是下一秒就会刮到我的鼻子上。是的,她个子几乎跟我一般高。
她把抱在胸前的超市购物袋闪向一边,露出了整张好看的瓜子脸,你家终于有人了,我今天敲了一天门都没人应。
哦,我刚下班。我迷茫地看着她,不知道花枝招展的浅熟女在说什么。我同时觉得她长得很像一个人。
啊,你一定听糊涂啦,怪我,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的新邻居,她脸往右边一侧,我住2208,昨天刚搬来。
好的,欢迎入驻方圆公寓。我满脸堆笑,但又觉得这话应该是物业说的,而且,新入驻租客难道有跟邻居如此正式打招呼的必要吗?
您贵姓?
免贵,姓叶,叶朗。我看她抱购物袋那么辛苦,很想帮她接过来。
啊啊,叶先生好。我叫方俪。
我看着她,意思是,还有什么事吗?
她略作沉吟,像是在思索如何把下面的话说得更好。叶先生,我这个人经常失眠,睡得比较晚,可能有时听音乐不小心会吵到您,请您多多包涵。她满脸好看的歉意。
没事没事,我也睡得晚,您千万别客气。我赶紧说。
我跟未来第二任妻子方俪的第一面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因为我还在沉重地思考与苏绣的关系,所以无心跟她聊聊骚啥的。她转身走向2208。她有着与手指一样好看的腰身,饱满的臀部包裹在短裙里,我还注意到她穿了双恨天高,我对这位新邻居的身高终于感到一丝心理平衡。
我想起来了,她长得像angelababy。 脸是不是照着安吉拉大宝贝整的?
2。
我给苏绣发了条信息:你何时回来,要不我去接你。别赌气了,日子还得照样过不是?
过了五分钟她回:你别来接我,过几天我自己回来。
她这样说,我知道就是真的去接,她也是决计不肯回来的。苏绣就是这样一个人,柔软的个性中藏着一根骨头,时不时会硌你一下。那好,彼此冷静思考一下人生也好。
我们是在上大学时相恋的。那时苏绣刚刚失恋,沉浸在一片凄风苦雨里。她的这种“我见犹怜”击中了我,我疯狂地向她展开了追求攻势。终于在两个月后,将美人拥入怀中。她的身体还残留着上一段感情的一点点哀惋气息,但我不在乎,我开怀地笑了。
大学毕业,我们都留在了这个城市,顺其自然地同居,再过两年,觉得应该结婚了,于是去照相馆拍了张合影,到民政局领了证。在钢印压下的一刻,我们相视而笑,就像一艘船在预定时间驶进了某个港湾,不早也不迟。
生活如此平静。可是我们为什么昨天会吵架呢?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吵架了。想想,无非是鸡毛蒜皮的那些事儿,桩桩件件都无聊琐屑的可怜。可就是它们,一旦从我和苏绣的嘴中喷薄而出,却轻而易举地割伤了彼此的身体和内心。
唉,我摇了摇头。我想摆脱这种窘境,却又无能为力。我不知道苏绣怎么想,是不是跟我一样?
晚上12点后,我终于知道新邻居所谓的“音乐声不小心吵到您”是怎么回事。她的彬彬有理决非毫无缘由。
声音确实不大,但是仍然顽强地穿过墙体稳准狠地持续敲打我的耳膜与心房,这混杂了低音鼓、木琴与响板的节奏时骤时疏,如一个喋喋不休的怨妇,初时令人沉醉,继而让人如热锅上的蚂蚁,最后我已经惶惶如丧家之犬。
如是三晚之后,我终于满怀怒气在大早上就敲响了2208的房门。足足十分钟之后,结实的栗色木门闪开了一条缝,露出方俪窄窄的脸,她睡眼惺忪,黑色眼罩被不耐烦地推到了额头上。啊,你是……
我住2210,你邻居。
啊,啊,是……叶……先生,早上好。她好像一下从某个维度回到了方圆公寓,笑容起始于青苹之末,转眼布满整张脸,变回了青春袭人的浅熟女,她的整个人没有一处显得不真诚美好。
一肚子怒气忽然找不到出口并凭空消失了,我的双腿微微颤抖,两只嘴角竟然不争气地往上翘了。
我稀里糊涂地回到自己家,手里多了一张淡粉色做工精致的卡片,卡片上印有一串复杂而不着边际的网址,还有一组手写数字:051840093759。方俪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向你保证,今晚起你就再也不会被打扰了。说完她就关门继续睡觉去了。
3。
晚上,隔壁的低沉鼓声再次响起,我对着卡片在电脑上输入了那串网址,当屏幕上出现了“麻椒网”入口时,我恍然大悟:我的新邻居原来是这个风头正劲的直播网站的女主播。方俪是个网红!
我顺利在首页上一排面目精致长相近似的女主播中找到方俪,她在“麻椒网”叫“刹那心动”,照片上的浅熟女眉眼妖娆事业线暴涨,点进去,跳出了房间密码,我小心地把卡片上的那组手写数字输进去,进了直播间。于是,打击乐一下子穿透2208与2210之间的墙壁,将我笼罩其中,我觉得整个城市都被鼓声击中了。早上那个睡眼惺忪的姑娘趁着魅惑的夜色荣光焕发地闯进了一个男人60米高空的卧室。
方俪正对着麦跟人聊天,声音软如醪糟糯米圆子,格格格地笑着。她穿着件凉爽的背心,事业线如深不可测的沟壑时刻准备埋葬一个或者两个男人的青春与荷尔蒙。看了眼粉丝人数,我是第1086名直播间客人。
屏幕右边跳出一句私聊:叶先生,欢迎哦。还有一个亲吻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看到她一边跟人聊天一边敲打着键盘,接着一条私聊跳到我面前:给你的是专属私人密码。
原来我无意间结识了网红女主播啊。我调侃道。
怎么,很丢人吗?她朝屏幕嘟起了红艳的嘴唇,聊天页面顿时飞出一群鲜花。
哦哦,我忽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麻椒网会自动扣除我高额流量费吗?
放心,专属私人密码进来的不收费。她发来一个颇为不屑的表情,不过,如果你换点麻椒币可以为我献花哦!
在午夜两点之前,我看到我的女邻居换了三套衣服,唱了十二首嗲声嗲气的歌,做了几个未必纯熟的瑜伽动作,不停地跟不知身处何处的粉丝撒娇卖萌。她的身体白皙修长,在最后的三点式遮蔽下极尽美好。一墙之隔,我与方俪一半是熟悉一半是陌生。
确如她坚硬的自信,我再也不会被打扰了,因为我也成了她的粉丝。这也是她给邻居的补偿。
4。
我在走廊或者电梯里偶尔碰到方俪,随便聊上两句。白天遇到她真实的肉身,夜晚则在影像构建的香艳里进入她虚拟的身体和精神世界。
我继续给苏绣发信息:你何时回来,要不我去接你!
过了半小时她回:我出外旅行了,过一段才回来。
我问她去哪儿旅行了,她回:伊斯坦布尔。我耳边响起了一句歌词:穿过风和雨,我想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
难道,下一站会是东京或者巴黎?我不禁莞尔,带着点苦涩。去年,我们就讨论一起去趟伊斯坦布尔,那里有蓝色清真寺和圣索菲亚大教堂。现在,她倒是一个人先去了。看来,这次吵架的结果比我预计中的要糟糕。
这是个晴朗的夜晚。我在公司加班晚归,回到公寓时已经九点过十分。在公寓下面的小花园,我看到蔷薇花边的长椅上坐着个人,仔细一看,是方俪。
叶先生回来了?来,喝点。她先开口了,我这才发现,长椅边扔着两个空了的啤酒罐,她身边还放着三罐啤酒。
我坐下来,网红有心事?
你妈逼网红,你天天晚上消费我的身体还看不起它,真他妈假。她恨恨骂着,但没有看我,自顾自喝酒。
我知道自己的轻佻伤害了她,只好打开一罐啤酒也喝起来。德国瓦伦丁黑啤酒,苦如黄连。
怎么了?
粉丝不满足,要看更狠的,妈逼不就想脱光光呗。——你跟他们还不是一个熊样。
网络社交的核心就是性,无论怎么迂回都会走到这一天的。——你开始怎么干上直播的?
叶先生这是准备拯救失足妇女了?
她满脸嘲讽,但接着以沧桑的语调娓娓道来,大学毕业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男朋友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两人安安静静分手,不想再跟家里要钱生活,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就这样,做了社交网络女主播。
两个人把剩下的啤酒喝完了,往公寓里走。方俪喝得有点高了,我扶着她,她的身体柔软而沉重,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我胸前,不由人想入非非。电梯到了22楼,到了2208,她用缠在手腕上的钥匙开了门,我刚要扶她进去,她一转身挡住了我。
我在网上直播,可不在现实中直播。在摄像头前我做生意,在家里我可不随便脱衣服。她格格格地笑了,在麻椒网的直播间里,“刹那心动”就是这么笑的。
我跟麻椒网请了一天假,今天晚上身体是我自己的。她一字一句说道,然后在我面前关上了门。我听到她跑进洗手间呕吐的声音。
5。
手机叮咚一响,跳出一条新闻:麻椒网涉黄被查,多名高管及女主播被警方带走调查。
我之前一天到邻市出差,当时正在回程途中。我赶紧给方俪打电话,果然接不通。那天晚上在公寓花园小酌,我跟心事重重的网红非常自然地交换了电话号码。
下午六点,我的电话响了,是方俪。叶朗,你能来接我吗?她声音黯然,孤独自远处扑面而至。
我开车来到公安局。方俪已经做完了笔录,坐在走廊靠窗的长椅上。在逆光下,她像一个瘦弱的孩子,两手环抱自己的双肩,看到我,她没有哭,但下嘴唇咬得发白。
上了车,我没有问,她就开始平淡地叙述,警察于深夜破门而入,对着她裸露的身体现场拍照取证,带她走时还不忘让她穿好外套,并带走了电脑等物品。在公安局接受询问,一男一女两个警察问得很细,她一一作答没有遗漏,又经历了一次身体完全打开的直播,毫无尊严亦毫无羞耻感。在叙述过程中,女主播“刹那心动”一片片剥落继而消散了。
在对麻椒网这次全国范围的突袭中,警方在封存的服务器中并未发现方俪全裸甚至更为严重的情节,她的天南地北的主播伙伴们有的则要面临进一步刑事侦查并有可能在法庭上接受聆讯。方俪可以回家,但一个时间段内没有离开这个城市的自由。
她终于哭了。我将车开到最为热闹的商业区,夜幕降临,四周虹霓闪烁,形色匆匆的人们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哪怕方向南辕北辙。我们隐藏在街道繁密的车流里,我们蛰伏在城市不息的洪流中,任伤感在各种喧嚣中一片汪洋。她时而低泣时而号淘,她的悲痛被行人捕获,引来一个好奇乃至探究的眼神,那不被任何人捕获的,撞到城市坚硬的墙壁上,碎落一地,无从收拾。
我们没有吃晚饭就回到方圆公寓。方俪笔直而坚定地走过2208,未予停留就站到了2210门前,她看着我,我住你这儿。
我看了一眼2208,门锁尚未修复,警方调查的痕迹犹在。这片伤心地,暂时回不去。
当我从后面拥住方俪时,她的身体始而僵硬,接着柔软下来,但哀伤犹触手可及,甚至接吻时她的嘴唇仍沉浸在冰冷里。她白皙修长的身体在深色床单上蜷作一团,
在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我的耳边响起了低音鼓、木琴与响板的合鸣,一个少女从远处向我奔来,但她的手指尚未触及我的肌肤,就随着戛然而止的音乐化作透明。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她在这安静中说,这是我第四次搬家了。网络主播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呆,周围的人总误会你终究要出售身体而想买你上床,但是我借以谋生的只是身体的影像和眼睛的幻觉。
我心生一丝愧疚,说,我看了你那么多直播,一束花也没献。现在,还侵犯了你的身体。
她的声音如同梦呓:你,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接着我们一起堕入沉睡。
早晨,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我翻了个身抱住方俪继续睡,忽然我恐怖地睁大了眼睛,整个身体冻结在冰冷中:苏绣回来了。
6。
我跟苏绣离了婚,之后,跟方俪在一起了。
苏绣带着自己的东西离开方圆公寓2210时,眼里充满了不屑,她心里一定在骂,七年后,才认清我是个寻花问柳、毫无原则的畜牲。
我还是挣扎了一下,请你不要因为结局否定开始和过程,我们也有过美好的过去。
她点了点头,拖着行李箱走了,背影一开始显得绝决,走到电梯口那里就毫无来由地透出落寞。
苏绣转过身来。这次旅行我并不是一个人,我是跟陈远直一起去的。
陈远直?我脱口而出,你的前男友?在我们闹别扭时,你们又在一起了?
没有。她苦涩地笑了。他只是陪我去了趟伊斯坦布尔,我们一直约定要去的地方。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像你和她。接下来,我和陈远直也不会在一起。
电梯门开了,苏绣和行李箱都消失在电梯里。
事实上,因为要尽快叙述苏绣回家撞见我跟方俪睡到了一起,我有意忽略了一个重要情节。这个情节、或者说这一发现进入了我与方俪充满仪式感的第一次性爱,从我们漫长的全部性爱史回首,它的起点大概是最为百无聊赖、乏善可陈的几次之一。
我把方俪的背心脱掉。她侧身背朝着我,就像她本人并不在床上,而是站在窗边冷漠地看着自己与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开始欢洽。我看到她暖如丝绸的后背上有一些模糊的图案,于是侧了侧身,借助床头灯看得清楚些。
她的身体上盛开着七朵莲花。于是在整个欢爱过程中,七朵莲花一直在方俪背上晃动,就像七种嘲弄的表情,弄得我心神不宁。
后来我问她:直播的时候怎么没有看到过你的文身?
莲花是我自己的,不是给你们玩弄的。方俪说,所以每次直播我都贴一块仿皮在背上,就像有的主播为了增加自己的野性,会在身上贴一次性文身。她们是刻意炫耀,我是刻意隐瞒。
隐瞒什么?
当主播并不是我人生最不堪的时候,可能恰恰相反,也许是旁人无法揣测的另一种美好。我有一段最为潦倒的时光,父母都不要我了,那时年龄还小,觉得无力承受,于是刺了七朵莲花在身上,莲花不是纯洁的象征吗?请它们帮我分担苦难。
刺了那么多,七朵。
刺得越多身体越疼,都经历了未来的生活就没那么疼了。我记得刺青师傅说,《楞伽经》有载:七莲并放是指人的身体全部通透清澈。
她的表情透出冷硬。她不愿再重新经历那段过往。我忽然明白,借助背上的刺青,方俪把自己的身体看得很轻,轻盈,或是轻率。所以,她在摄像头面前使用它时,一点都不心疼。
我抱紧她。我的心疼起来。
7。
一年后,方俪考取了瑜珈教练资格证。我们把多年的积蓄凑在一起,开了一家不大的瑜珈馆。再过一年,瑜珈馆走上了正轨,几名优秀瑜珈教练长期驻馆教学。方俪的工作也没那么忙了。
生活有条不紊。有时我会想起苏绣,想起我们一起七年的时光。我其实一直在想,是什么毁了我的第一段婚姻?难道仅仅是生活的平淡和琐屑?我们没有刻骨铭心的争吵,也没有无法调和的矛盾。如果苏绣没有出去旅行,如果方俪没有成为邻居,那么,一切又会如何?
夏天,方俪的肚子大了,再有六个月我就当爹了。
方俪在家养胎,有时我会去瑜伽馆帮着打理一下。那天,我正准备离开时,忽然闻到一缕低低的香气,随着女人衣裙而来。
我扭头,看到一张天真无邪的的脸庞,神情颇似苏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