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跑马地面前,拉斯维加斯矜持得就像一个处女

在香港,老外最密集的地方大概有三处:兰桂坊、重庆大厦和跑马地。

兰桂坊挨家挨户的酒吧里坐满了欧美白人,昏暗的灯光即便在下午,也熏得犹如迷醉的黑夜。重庆大厦里则是密不透风的印巴人,他们会逮住每一个路过的人询问要不要兑换钞票,当你被楼里呛得有点刺鼻的咖喱味逼退出来之时,他们又会再询问你一遍,仿佛根本不记得这个人在上一分钟前就在他面前经过。而跑马地,放眼望去,白人和印巴人混作一团,在闪亮的大银幕和绿草地前,集体上演着远胜重庆大厦的疯狂。

在亲身踏进跑马场之前,在各种影视剧的影响下,想象中的跑马地是个精致的地方——名流显贵们组成的马会会员,正襟危坐在看台的中央,在宽敞舒适的座椅上擎着手中的迷你望远镜,审视着一匹匹整装待发的赛马,以及风度翩翩的骑手,当马匹在靠近看台的赛道呼啸而过时,或鼓掌,或致意,赛场内外,一片优雅。赌马的人群应该是有的,想必是在看台下方的室内,只能盯着墙上的大电视一个个血脉喷张,想去绿草地,大概也只能在栏杆外边,远远地看见马匹模糊的身影。

像过去很多时候一样,事情不会是我想象的那番模样。

晚饭后去铜锣湾跑马地,坐的是比自行车还慢的老式叮叮车。对于不赶时间的我而言,这算得上是最贴心的交通方式。每路车的前方都写明一个不会看错的终点站,慢慢悠悠的车速正好让我无精打采间看看街景与人潮。也不知道google地图犯了什么毛病,在终点站前两站,提示我下车。就在下车的那一刻,我隐约感觉到全车人齐刷刷投来的嘲讽目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我在车门刚关上的一刻才恍然大悟——满满一车人都是去跑马地的,只有我不明情况地提前下了车。

走进马场的那一刻,双眼被灯光晃得张不开,比赛还有半小时开始,人群不断从大门涌进来。入场后径直进了一楼的室内交易大厅,连排塑料座椅已被人手一份报纸一支笔的长者占满。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角落的座位,弄清了赌马的各种规则之后,想让服务台的工作人员帮填一下彩票,却发现面前已经塞满了抱着同样目的前来的人潮。工作人员的语速和手速飞快,他们只有三个人,却要照顾成百上千的顾客。他们能在第一时间分辨来者的语言,然后用流利的英语、粤语或是普通话用最短促的单词完成与你的对话。“单赢?几号?多少钱?祝你好运!”

来到跑马地的每个人都会下注,或多或少而已。交钱的窗口至少有20几处,每一个都在比赛开始前的十分钟里排成了长龙。十分钟后,长龙统统会迅速散去,开赛之前,多半人会蜂拥而出,奔向外场的赛道旁边。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停留在室内交易厅里的,以港人土著为主。而赛道栏杆边,则清一色是欧美赌徒。要想在栏杆边倚着就近看一场赛马,绝不比在早高峰的北京地铁里占一个座儿来得容易。看起来颇有经验的欧美赌徒们,前一分钟还在和身边的同伴抽烟喝酒吹牛逼,后一分钟就开始为面前飞过的骑手和马驹疯子似的咆哮和尖叫,“Come on!”“U get it!”欢呼和口哨此起彼伏,在短暂的赛马结束后,则一个个都把目光对准草场中心的大屏幕——如果不借助于慢镜头,根本难以分辨谁胜谁负。前一分钟的尖叫与呐喊中,其实没有一个人能真的看清自己买的那匹马是不是领先了半个身位。

第一场结束。第二场在半小时后开始。一个晚上,将重复八次这样的轮回。唯一的区别是,人潮一次比一次密集,尖叫一次比一次疯狂。

第二次我识趣地不再往栏杆边凑热闹,坐在了看台上,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大陆游客,以及他的三位朋友。开赛前的几分钟我能隐约听见他和朋友的对话,无非是一些关于大陆经济和政治的惯见口水。大屏幕上的赛马出栏之后,整个人画风为之一变,一边疯狂挥舞着被严严实实套在西装里的双臂,一边用口音明显的英文大声呼喊着“Go!Number 7!”如此重复,直至赛终。其间,他手里的饮料不合时宜地洒在了我的肩上。而比赛结束后,当大屏幕上显示是2号获得了胜利时,他长叹一声气,整个人蔫软下来,拎着一旁的公文包,垂头丧气地走下台阶。

第三场前,我去室内大厅买了一注10块钱的彩票,随机乱选,参与第一。

墙上挂着的小屏幕下的一位老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坐着轮椅,在屏幕的正下方,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工整的圆形人群。老人带着老花镜,眼力和他的双腿看起来一样不便,但想来是位圈中很有资历的老手。下单只能交给工作人员代劳,在开赛前五分钟,老人小心翼翼地根据手中的报纸和屏幕上的最新赛况,选定了这一轮要买的马。正当工作人员准备去机器上下单时,老人突然大声呵斥她回来,似乎是临时改了主意,要换。工作人员略有几分不耐烦,最终依然好声好气地帮他下了单,片刻后,比赛开始。

偌大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人群里多为和老人一样的年长者,数十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最终,赛果揭晓,老人没赢。看着最后的排名编号,老人一声长叹,嘴里咕哝出几声奇怪的呜咽,狠狠地捶了几下轮椅的扶手。身边的数十人也跟着发出此起彼伏的叹息。有的摇头,有的情绪激动。

突然一个皮肤黝黑的印巴人从外场冲了进来,嘴里吐出一连串我听不懂的文字。他的同伴从我身边猛然蹿起,圆瞪着双眼问:“U win?U win?!”

看着里里外外黑压压的人群,我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人类的无知、疯狂和虚妄居然如此直观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这个大厅内外成千上万的人,好像都在执着地在手中的报纸和屏幕上寻找那些点石成金的密码,那些能够让自己梦想成真的数字。我毫不怀疑,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相信自己能够钻研得出这个根本无从预测的游戏背后应有的规则。

他们随时紧盯着手机,与同道交流第一手情报。他们紧握着圆珠笔,在涂的花花绿绿的报纸上画下又一个圆圈。他们伸直自己的食指,指向屏幕上那一堆密集的符号,每一个都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挥斥方遒。

我突然就想起了《树大招风》里可怜的林家栋,在苦心筹备了几天金行劫案之后不得不悻悻放弃,转身却看见马会的运钞车带着两大箱现钞,风光驶离。转念又想起跑马地的英文名,Happy Valley,是的,他们叫它“欢乐谷”。

我在无数电影里见识过澳门和拉斯维加斯,但是与眼前的“欢乐谷”相比,拉斯维加斯纯洁矜持得就像一个处女。

稍微想多一点,我会觉得这有点像是这个以贸易和商业闻名的都市的真实面目。那种对机遇嗜血般的渴望,那种对现金最诚恳的崇拜。

我的10块钱当然没有中奖,当然我也一点不为之失望。在运气面前,人人再次获得了难得的平等。

我决定离开那儿,去吃一碗属于我的热腾腾的车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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