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 白色的帆船
‘’你妈是我夹过江的‘’,父亲微笑着说。
‘’啊?‘’我惊得合不拢嘴了。
‘’是真的‘’,我妈妈在旁边接话,‘’江上没桥,就是一些小舢板用绳子连在一起,对岸的机枪打得水面冒烟,我在你爸前头跑得摇摇晃晃,他在后头大吼:’快点!!’我还是跑不快,他一把抓起我,跟抓小鸡似的,然后左手夹着我,右手拿着枪,就这么过了江‘’。
‘’你那时也就跟个小鸡儿差不多。‘’我父亲说。
我妈妈只有一米五几,那时应该是很瘦,大约80多斤,不过一只手夹着过浮桥,也太强了吧。
我找余叔叔(我爸妈的老战友)考证,居然是真的,是淮海战役时的事,后来还成了战友的笑料。我就是忘了问是哪条江。
‘’在东北打鬼子的时候‘’,我妈告诉我,‘’有一次,进了一个堡垒村‘’,
‘’啥叫堡垒村?‘’
‘’就是没有汉奸,全村都拥护抗日的村子‘’,她接着说,‘’村里的人给我们杀了口猪,剁成大块,就摁进大锅里煮。好久没吃肉了,闻着那个香啊,还半生不熟的,就听见村外响起了枪声。
‘’是鬼子得了消息,过来了。进村的只是我们的一个小分队,人数不多,不能打,得赶紧撤。可又舍不下那一锅肉,你爸找了担水桶,把煮了个半生半熟的肉装进桶里,挑上就跑。‘’
我插嘴:‘’一口猪?还水淋淋的?那得多重啊?‘’
‘’二百来斤吧,东北的猪大。‘’我父亲话少,简约,只说了这一句,就闭嘴了。
我妈接着说,‘’鬼子在后头越追越近,大家都说,老孔,扔了吧,快点!
‘’你爸也不听,挑着担肉,闷头跑,跑上了一座小山,鬼子在山下围了个水泄不通,一直围了一个礼拜,大伙儿就靠那一担肉没饿着,鬼子还以为早饿死了,没死也奄奄一息了,就冲上了山,我们趁机突围,鬼子完全没料到这帮人竟然还生龙活虎的,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哈哈!爸爸真行!‘’
父亲暼了我一眼,说:‘’你知道这个村的老乡后来怎样了吧?‘’
我妈接着说:‘’都被鬼子杀了‘’。
‘’全杀了?‘’
‘’那是11月初,东北的河水晚上就上冻了,白天又化了,鬼子把全村人赶进河里,河水刚好淹到脖子,孩子矮,大人就抱着,都露出个头来,鬼子就在岸上拿枪指着,有想上岸的就打死。到凌晨,河水冻上了,鬼子拿着锋利的铁铲,就在冰面铲脑袋,大大小小的脑袋,是满冰面滚啊……‘’。
妈妈说不下去了,我也听不下去了,泪流满面,看见父亲牙咬的咯吱咯吱响,从牙缝里压出两个字来:
‘’拼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眼前出现一副画卷:一群铁骨铮铮的汉子,看着血红的河面大大小小的头颅,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天空乌云滚滚,大地一片肃穆,静默中有什么在无声的炸裂,他们不开枪,他们的子弹要送给鬼子,只有在心里迸出那两个字:
‘’拼了!!!‘’
不知道这两个字在父亲心里呐喊了多久,也不清楚这两个字对他的一生有多大多深的影响,但我知道,那会是一生无法抹去的,就像被烧红的烙铁戳在胸膛上一样,冒着青烟,弥散着焦糊的皮肉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