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他回来了。
梦里,他穿着一身军装,腰间别了一把手枪,气宇轩昂,眉目间一股子正气。他终于成为了她所希望的样子,维护了一方和平,让百姓不至于流离失所。
他们擦肩而过,他碰倒了她手上的竹编篮子,一篮子的菜掉落在地上,他没有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径直朝前走去,就像,不认识她一样。
她看着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走越远,看得愣了神。蹲下身来,扶起篮子,一样样的往里捡,思绪却越飘越远。
在这战乱的年代,他有如今的身份地位,完全是靠自己真刀真枪搏命出来的,命都系在刀刃上,哪有空惦记旧人。
只是为何,她的心里有一丝失落?他不记得她了吗?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只是生不逢时,国家内耗严重,又有日军的挑衅和蓄意侵略,整个国家动荡不安,百姓苦不堪言。
从小他的愿望便是从军。
但他知道,乱世从军,先不论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再见她一面,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一个问题。他舍不得她,尤其是在日渐紧张的国情下,他想护她周全,至少,能陪伴左右。
直到他生辰那日,她拉着他走到街边,递给了他一个录音机,“我去拿个东西,过五分钟打开播放功能。”她狡黠地笑着叮嘱,跑着离开。
五分钟到了。他按了播放键,里面传出她的声音:你在这等我不要走哦,如果我没回来,去十字路口等我。
声音软软糯糯。
他站在十字路口,等到夕阳落下,她也没有来。他心里升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抱着录音机跑去她家,发现她们一家人,已经人去楼空。
“你这里,有新鲜的土豆吗?”
蹲在地上发愣的她回过神,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是他!只是那冷冰冰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站起身来,“你......”想问他还记得她是谁吗,也想问他最近几年过得怎么样,话梗在喉咙,终究没有问出声。她摇了摇头,现在她又有什么身份去问呢。
“没有吗?”声音再次响起。
“啊......有的。”她局促地回答,不敢抬头直视他的双眼,就这样吧,能确认他活的好好的,就足够了。
“我买一些。”说着拿出一些钱。
“不用,我送你。”没等他拒绝,她转身回到菜园子里,从石板下拿出小锄头,蹲下身熟练地将埋在泥土下的土豆一一翻出。她将篮子里的菜放到一边,将土豆如数放入,小心翼翼地装整齐,伸手递给他篮子。
他没有接。
身边的士兵见状,赶紧上前接了过来,“谢谢姑娘。”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果然,他不认识她了。不然依着他从前的性子,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清楚当年的缘由,这些年的情况,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看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
只是她没想到,没过几日,她又遇见了他。
准确的来说,是他主动来找她。她忙完了一天的活回到家中,发现客厅里坐了个人,身材挺拔,还毫不客气地为自己倒了杯茶水,时不时喝上一口。
待走近看清楚来人,她心里一阵惊喜,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又感觉似有不妥,赶忙换了个话题:“上次的土豆好吃吗,我这还有,我给你拿......”
“陈歆。”
她一愣,他记得她!
“坐。”不容置疑。
她坐在了他的对面,等待他的下文。
“怎么,这么多年没见,把我这个故人都忘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忘!
“在这待了多久?”
“三年不到。”她如实回答。
“此前在哪?”审犯人的语气。他是想问,当年因何搬家,又搬去了哪吧。
见她没说话,他终于正视了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
“搬家是父亲的决定。当年父亲因左派被捕,就料到此事还没结束,早早地安排好了一切,送我和母亲走。我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我不知道是那一天......”我真的不知道,是那一天走。那一天,我准备好了礼物,要为他过生辰。
“行了,过去的事我也不想提。我路过此处,遇到故友来问候一下,过几日,我们就会离开此地,北上。”
她没有说话,他知道他不会在此处停留多久,只是一想到他要走,此生不知道能不能再次重逢,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喘不过气。
想来,他如此冷漠对她,也是因为在这乱世,生命如草芥,不知何时会死于何地,知道她还活着,亲眼确认了,就让她安生活着,不要再有其他牵挂。
良久,他站起身,“天色已晚,先走了。”没等她说话,他大步朝门外走去。
这一次,他依旧留了个背影。
她怅然若失,她了解他,知道他什么用意,正是因为知道,心里才愈加难受。胃里传来的饿感,提醒着她一天都没有吃饭,她走进厨房打开橱柜,赫然发现里面多了一道菜——凉拌土豆丝。
她最爱吃凉拌土豆丝了,他知道。从前,他变着花样调各种料汁,想让她吃上不同口味的凉拌土豆丝,看见她脸上满足的笑容,他也开心。
看着那盘土豆丝,她心里五味杂陈。如果,如果当年她提前知道了这些事,提前知会了他该多好,如果,她搬家了之后依旧与他保持书信联系该多好,至少让他知道,还有人惦记他的安危,一定要活着回来。
眼角几滴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慢慢的越来越多,她耸动着肩膀,开始抽泣。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没有开灯,一个人蹲在厨房里,压抑着声音抽泣。
没有那些“如果”也行,现在的结局,也算得上是一个好的结局,故人还能重逢,至少知道对方都在努力的活着。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
朦朦胧胧,她从梦中醒来,泪水打湿了半个枕头,她坐起身敲了敲脑袋,惊觉这一切只是个梦。梦到他回来了,他坐在客厅,他的背影,这些只是个梦而已!
泪水再次布满了脸庞,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他来过,为什么,只是个梦呢!
这个少年,她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事实上,他永远的留在了战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遗书里是一片空白。
他永远不知道,那一天她让他等在十字路口,她穿了最好看的那条裙子,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放着她亲手绣的同心结,准备送给他。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送不出去了。
而她也不知道,他的床头,一直放着那台录音机,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拿着录音机,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按下播放键。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哦,如果我没回来,去十字路口那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