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事

        偶然看见手机公众号上的一则短信,说八十年代初的一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二百五十多万元。

        乍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心里悚然一惊。一万元,在那个时代的农村,意味着可以建盖三间大瓦房,意味着可以过上实实在在的小康生活。别说一万元,一千元也是一个沉底的数字。

        这个数字完全可以用现在的“桥头堡”来形容。改革的春风逐渐吹起,包产到户的号角使农民的贫困、落后逐渐在坚冰中消融,虽然这阵春风还伴随着春寒料峭,但活泛的迹象已经遍布在田间地头。

        农村人依然视土地为衣食父母,除了栽种得净净的白米,吃饭的困厄得以解决,还在这个主业之外,延伸他们的之一梦想:种菜。

        因为家离县城近,因为父亲是一个把式娴熟的农民,种菜自然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儿。

        我记得,包产到户,村里每人分得七分土地,但我不知道七分地有多大。家里人多,总共就分得了好几亩。土地好丑搭配,分得的山地,就用来种红薯包谷,分得的水田,用于植稻栽菜。

        那时的父亲母亲,正值壮年,踌躇满志,一心带着他们的儿女,就把这几亩土地当成发家的阵地,决心闯出个样子。

                            汗珠菜地

        九月是最忙的季节,全家刚刚把成吨的谷子料理入仓,交了公粮,还来不及稍事歇息,就接着开打下一场战役。秋分前后,是栽菜的最佳时令。

        五十多岁的父亲知道节气是农村人的黄金日历,按节气务农事谁也不能马虎。为了做到农事精准,他总是把每年一本的“农家历”翻来覆去地研究。用他的话说,种田也要科学。

        使牛耙田是父亲的强项,他经常说,地犁得深了,庄稼才能种得好。家养的那头水牛早被夏季丰美的水草滋润得强壮有力,毛光水滑,虎虎生风,踏得田埂也颤动,它也铆足了劲,准备随着主人大干一场。

        我们小孩的任务是先把谷茬割倒了,晾在已经撤干了水的稻田里晒干,再挑回去,存放起来,以备冬天来临之际,让牛儿垫着,好安然过冬。

        于是,金黄色的稻田,在父亲和牛的通力合作下,悄然变成了另一幅画面。整畴田从中间向两边拱起黑褐色的犁垡,又润又滑,层层叠叠。这些泛着油光的犁垡,带出了一只只定居在泥土里的蝼蛄、曲善等虫儿,吸引了秧鸟、喜鹊们一个劲的光临,甚至白鹭鸶也屈尊颀长的身躯,纷抢它们这难得的美食。鸟儿们啄食虫子,也为以后的菜生长奉献绵薄之力。

        那条水田的中轴线,在父亲对牛吆喝的“撇~扯~”声中,渐渐深了,宽度和我的身高一致,那是以后用来浇菜的水沟。

        两三天的光景,松软的犁垡被晒得有些硬了,父亲的农活由犁田变成耙田,这个难度稍微有了降低,不再是太重的体力活。牛显得有几分轻松了,它又拖着犁耙把犁垡拉平,耙床上站着父亲和我。我拖着牛尾巴,总觉得好玩也刺激,一遍又一遍地在田里拖转。重叠的犁垡纷纷委顿下去,大块大块的泥土被耙齿划成小块,菜地的雏形渐露端倪。

        田犁完耙完,牛宝贝暂时得以休息去了,它平息了喘气,打几个泥滚,吃上几口稻草。母亲还抬来一盆煮了的黑料豆,拌了些碎米饭,犒劳犒劳这个辛劳的老伙计。

        母亲扛来了锄头,和父亲一道,带着我们开始砧犁垡——把体积还大着的土坷垃再次砧小,越细越好,甚至要成颗粒状,这有利于以后菜的生长。这个环节,父母亲是一点也不马虎的。我们也不敢懈怠,不紧不慢地随在大人的身后,一点一点地砧,埋在深处的土垡也要挖出来砧细,母亲常说干活不能“猫盖屎”。

        露水已经开始在草尖上落脚的时候,才是手工之时,余下的活计次日再干。

        当整块田都平整得完美的时候,父亲拿来了梭草绳,在地沿两端拉直了,用锄头把量好地厢的宽度,就开始挖厢沟。一厢一厢的豆腐状的菜地,在锄头的起起落落中,开始形成。我们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舒心地笑,脚板踩在留有余温的菜地沟里,充满痒痒的感觉,很舒服。

                          绿色菜地  

        事已至此,又得开始为即将下地的菜秧安家了。已经平整得不能再平整的菜地上,开始了挖菜畦的工程,一搾半一个浅窝,依然是整整齐齐地排列。母亲絮叨着栽菜如做人的话,一个劲地说不要把菜窝挖得像一群散鸟,一边把我挖得不齐的菜畦重新布局。

        父亲用篮子挑来了草木灰,母亲见我挖菜窝总不能令她满意,就叫我去抓灰撒在菜窝里,一把灰一个窝。我很喜欢这个轻巧活,用那只铁瓢把灰舀得满满的,一把一把地放进菜窝里,有点像鸡啄食。母亲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说我是个“化学农民”,也不知她是怎样想到这个称呼的。

        街天的时候,父亲买来了菜秧,开始栽菜。菜秧大多是花菜、京白菜、象皮菜、莴笋、苦菜、大蒜、茴香。父亲栽菜有点像伺候他的儿女,基本只能由他来做,他要在村人面前树立威信。

        半个月后,菜地开始泛青了,父亲的“摸索”活计开始进入正轨,除非天下雨,他每天的浇菜水是一点也不更改的。那根长长的菜水瓢把,被握得滑溜锃亮。母亲对我的絮叨,也改为了“既然干不了别的,放学后浇菜水去吧!”于是父子俩就一起浇菜水。

        因为用心,菜长得健旺起来,比别人家的惹眼。菜可以施肥了,父亲便挖空心思地准备肥料,那时除了农家肥,化肥已经开始用了,碳氨、硝铵、尿素、普钙都发挥出极大的功效,不过父亲用得不多,他觉得化肥费钱,不如用农家肥。

        不知道是谁告诉父亲的,城里豆制品厂里出售豆饼,过期了,不贵,做肥料不错,欲购从速。父亲急忙用家里的推车拉来了几袋豆饼,用木梆细细地敲碎,用篮子盛了,挑到菜地,一棵菜脚撮一小把,拌了土,再浇了水。

        父亲对菜地的操弄,有点像现在的配菜师。

        除了浇水施肥,除害虫也是父亲煞费苦心的事。当菜叶上生出菜青虫蠛虫的时候,父亲竟用物理方法灭虫:用手捏!他一直不肯用农药,说家里养的猪吃了会闹着,有农药残留的菜叶卖了给人,会出事呢!父亲的身影总出没在有半个身子高的菜边,除了蠛虫肆虐,忙不过来的时候,父亲很小心地用涕涕筒打了兑了许多水的农药,然后一定要等到两个月之后,药效完全消失了才敢售菜。

        菜地的杂草是决然不见的,偶尔长了一棵,父亲总要把它揪出来。菜棵侧边长出的副叶,被我们小孩掀了,它们会夺取了菜的养分呢!副叶是家里那几头猪的食粮。那时的猪也服养,在鲜嫩菜叶的滋养下,肚子滚圆滚圆的,差不多能擦地了。

        妥妥帖帖的伺候,使菜们终于成长起来,京白菜一个个大如脸盆,扁卧在每厢地上;花菜一朵朵攥紧大拳头,不声不响地隐在花菜叶间;青蒜已经昂起了头,显得神气活现;苦菜们舒展着健硕的菜叶,挨挨挤挤;豌豆菜尖简直就是放肆了,嫩得几欲流水……

        菜的生长周期各有不同,耗时最长的是花菜,差不多需要小半年呢!

        过年的气息有些近了,有路过我家菜地的城里人,好像是情侣的样子,他们看见菜地的壮景,很高兴,扯了一把田埂上的黄花草在手中,以菜地为背景,得意地照相哩!那穿红毛衣的女青年,摆了几个姿势,在这充满生命的绿地里显得分外惹眼。

        父亲也很快活,额头上的皱纹也变得舒缓了。卖菜的时光即将到来,他一天到晚忙碌在菜地里。他尤其重视蔬菜的品相,菜相好看些,价钱就好一点。

                            拥挤菜市

        那时全家人一年大忙两回:第一是收谷,第二是卖菜。当蔬菜开始上市的时候,全家大大小小都异乎寻常地忙。父亲在菜地的辛劳越发密集了,太阳还未掉窝,他已经会同哥哥姐姐们砍菜,我刚刚放了寒假,也加入了拿菜的大军。

        菜叶在锋利的菜刀口下纷纷落下,硕大的篾篮里装满了花菜、京白菜、莴笋……四根竹栏用梭草绳栓连起来,只为能多装菜。

        整个家里堆满了菜叶子,空气里弥漫着菜的新鲜味儿,忙碌的身影起起伏伏。大半夜的时候,一篮一篮的菜齐齐地码在墙角,菜叶也已经装好,只等天亮出发了。我早就困顿不堪,来不及洗脚,就进入沉沉的梦乡。

        凌晨五点半,母亲唤醒了所有家人,该挑菜去菜市街了!

        沉寂了一会的家里,立时又热闹起来。我个小,挑得少一点,蹒跚着跟在手持电筒的父亲后面,母亲和哥哥们紧随其后。好在菜市离家并不算远,也就是二十分钟的脚程,对于人多的一家子而言,也算浩荡了!

        寒星在天上闪烁,月牙早已西坠,霜有些重,母亲特意为我备了一双雨靴,防寒;靴底垫上废布,这样脚不会僵。

        肩上压着沉沉的菜,步伐也紧随着父亲,所以身体发热起来,呼吸粗重,头顶散着热气,简直有些难耐了,挑子一个劲地从左肩换到右肩,从右肩换到左肩。菜市那影影绰绰的黄灯越来越近了,它在敦促我拼足全身的力气朝它赶。

        撂下挑子的时候,发现早就有人摆着他们的菜篮了。我忽然想起经常听到的那句话:早起的遇到不睡觉的。很显然,父母亲叫我们早起,也是为了找到一个卖菜的好位置!哥哥们也去占领有利地形。

        接下来的几分钟,四面八方的人都涌来了。并不算宽敞的菜市街面开始拥挤起来,时不时整个菜市就滞住了,市场管理员目瞪口呆,他们也无法理顺这乱麻一团的菜市。

        街道两边长长短短的扁担放得到处都是,菜篮子挤得严丝合缝。卖菜的人都是些老面孔,寒暄两句就忙活自己的事;有的在吵着架,说你咋占了我的位置?话语刚落,立刻招来一顿回击,你的位置?是谁给你的位置?公家的东西,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回骂者伶牙俐齿,正累得没处诉说,这下遇到发泄的对象,自然毫不留情,不过一会儿以后又有说有笑了,像没事一样,大家都不容易。

        卖菜的也有使用推车的,家离菜市街一定有不短的路程吧!不过推车卖菜的人并不算多,我后来慢慢知道了缘由。

        石屏城里的居民并不密集,菜的消耗量不大,所以菜市街上的东西基本要靠“行手(做菜生意者)”们来搬运。

        天亮的时候,菜市街人声鼎沸,地面湿漉漉的。太阳又一次不耐烦地发出光来,寒气逐渐祛除了,于是汗味、菜味混杂在一起,充斥了整个市场。

        “行手”们开始出现了,热热地吃了碗大米线,剔着牙,燃着烟,“啪”的一声,口里的浓痰不偏不倚朝电线杆飞去,令人觉得恶心。他们有的背着鼓鼓的皮包,双手搭在胸前,口里嚼着韭菜馅的包子,一幅救世主大驾光临的派头,左看看,右瞅瞅,用目光挑选着合他们心意的蔬菜。

        这些“行手”是卖菜人的上帝,卖菜人满脸堆笑,说话也要陪着小心。毕竟市场上的菜太多了,卖出去就是最大的原则。父亲也搜寻着“行手”的身影,母亲去买包子馈劳我们。

        菜价不叫便宜,那叫“贱”,五六分钱一斤的花菜,“行手”们想要不要的,京白菜更是两分一斤也无人问津。父亲叹了口气,心想着钱不抵工的无奈。

        终于有个女“行手”看中了那一大挑花菜,说菜样还不错,五分钱一斤卖不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父亲无奈地看看花菜,成交!女“行手”又提出一个要求:必须挑去装在他的农用130车里,车子在离我们大约一公里的车站!

        于是母亲守着余菜,我跟着父亲去为女“行手”装车。菜市街太挤,我们只得绕路走。

        花菜有一百八十多斤!钱是九块多!但我们也高兴,想想菜市街上的菜海,我们有点庆幸,心里释然了。

        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那些京白菜还原封未动,母亲的絮叨又开始了:“唉,烂冬菜,问信的人都没有……。”我们旁边的菜挑子依然满满当当,卖主们的心情躁动不安起来。尽管“行手”们个个狡黠,但也消化不了多少!旁边空地上的那个“行手”一个劲地向另一个同行炫耀:你信不信,我的一马车菜只要两块钱!另一个说那算什么,我的一块半!

        太阳越发升得高了,时间差不多已是正午。我不知道街市上的菜卖出多少,我只知道推车卖菜的进退两难,菜没有卖出去,木车子也无法动弹,他们还得耐心等待菜市散场。

        有的已经是头一天菜没卖完,第二天继续挑来卖呢!菜相就越不中看了,和它们的主人一道,蔫着。

        忽然村里的老张头发起驴脾气,把他的一挑花菜倾倒在街上,气哼哼地用扁担头敲碎,边敲边骂:挨杀的,菜没卖掉,还白拉拉地上了两毛钱的税。然后气呼呼地扬长而去。他敲碎的花菜一片狼藉,引得三五个老太太纷抢。

      老张头的气愤填膺引起许多卖菜人的同情:唉,烂冬菜。

        好在哥哥们的菜大多已经卖了,菜贱就贱吧,总比一点卖不出去强,有点盐巴辣子钱就行。菜地里还大力需要人手呢!今天菜难卖掉就再挑回去喂猪吧!明天的菜今天回去又得马上做好准备,一开春,菜开花,就卖不成了。今天难卖,说不定明天会有起色呢!一家人互相安慰着。

        我们没卖掉的京白菜,父亲和哥哥们各自分了部分,挑回家剁碎晒干,当成以后的猪饲料。

        后来我问父亲,家里这么努力了,啥时候才能当上万元户?父亲似乎也迷茫,沉默了一会,说别想那么多,一步一步来。

        那时,全家满门都忙得不亦乐乎,一年到头挣得的“眼珠子”,最后结算,不超过千元。

        眨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家里的那块菜地早被高楼代替。城里已经有了多个农贸市场,卖菜的故事依然如昔。过年前的菜价和八十年代相比,翻了许多番。大棚蔬菜,高科技蔬菜,反季节蔬菜,名目繁多,菜样频出,总是充盈着百姓的饭碗。

        是的,社会一直在发展中进步,九州一直在强盛中高歌。

                                              20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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