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地火明夷
四 叶孤城
隆冬的脚步一天天逼近,纵马奔驰之际,凛冽寒风若钢刀割面锉骨,月色之下,李嗣源的眉梢渐渐结起一层薄霜。
“七弟,冷不冷?”李嗣源猛的一勒缰绳,胯下的邈烈神驹顿时发出一声长嘶。
“梅花香自苦寒来,存审不冷!”他身后的义弟李存审斩钉截铁道。
李嗣源频频点头,心中暗暗嘉许,存审在存字辈中虽排名最末,但其品性坚韧,悍勇刚毅,足以令存字辈的老大哥李存信汗颜。这些年来,存审一直跟随在自己身边,陷阵冲锋,勇往直前——从击幽州李匡威之时,第一个冲破居庸关,尚算是初生牛犊,凭的是一股血气之勇,后来被李存信抽调旗下,从击王行瑜,竟然匹马单枪,踏破龙泉寨,那时的存审,已然隐隐有大将风骨,可堪独挑大梁了。
“禀源帅,据前方最新线报,葛从周已攻破巨野,朱雀大营已对郓州形成三面合围之势。”一名探马急匆匆地汇报军情,“源帅”是嗣源手下横冲都将士对他的昵称,寄意有朝一日,嗣源会成为统领沙陀族千军万马的无敌元帅。
“哦,连巨野都失守了?葛从周的送火团动作可真够快的!”李嗣源心下暗叹,眉头紧锁。他从来都不肯轻言放弃,即使在最后一丝战机似乎都已消逝殆尽的瞬间。
李存审冷静地凝视着大哥,在他身后,三千沙陀铁骑枕戈待旦,翘首顾盼。
黑漆漆的夜,蛇一般,蜿蜒向前,似乎没有终点。
摹的一颗流星划过天穹,勾勒出一道绚烂的银弧,刹那间,堪与明月争辉。
当此际,李嗣源一声虎吼,“横冲都的弟兄们,马不停蹄,随我出击!”
丈六鱼枪耀出一道含蓄的银芒,指向比邻渔山小城的渔樵山麓。
黎明时分,这支三千人的机动骑兵抵达目的地,偃旗息鼓,就地蛰伏。
黑暗之中,隐隐低语,“大哥,已经打探清楚,葛从周现在巨野,驻守渔山的是送火团副团练牛存节,不如先由存审引逗牛存节出城,大哥再中途拦腰,截蛇七寸,杀他个措手不及。”
“七弟切不可打草惊蛇,此番要解郓州之围,关键是要打乱葛从周的全盘部署。此人足智多谋,绝不会轻易咬钩。你就在此处隐藏待命,待大哥先把这锅鼎里的水搅浑,才好浑水摸鱼,给送火团送一份大礼!”
巨野。
“甚么,梁山遭人偷袭?”葛从周有些惊讶,但表面仍然波澜不惊。
“禀团练,对方是只有五百人的沙陀族小股骑兵,为首的号称李横冲。”
“哦,居然是李嗣源前来捣乱?”葛从周有些懊悔当初在淮水北岸没有斩草除根,不过他素来擅长通盘博弈,这一丝小小的变故并不能令其迷失大政方寸。
“隆冬已至,族主父子临回淄州之前将渔山、梁山、巨野这三颗唇齿相依的棋子交托给自己,目的就要彻底封锁孤立郓州,等待来年开春再大举增兵,三面合围,全歼拜火宗余孽。如今梁山已被李嗣源打开缺口,设若李存信大军跟进,抢在开春之前进驻梁山,那么郓州、兖州将借助梁山这座桥梁重新连成一线,同呼吸,共命运。如此一来先前设想的各个击破的战略必将是竹篮打水,南柯一梦。嘿嘿,只可惜,李存信胆小如鼠,坐屯莘县,裹足不前,现下李嗣源的五百骑兵只不过是隔靴搔痒的孤军而已。区区五百人,一时半刻又能捣鼓出多大动静?何劳我葛从周马不解鞍,亲自救火?”想到这里,葛从周眉毛一扬,轻松地道:“传我将令,命牛存节率所部三千人出渔山,务必将这股流寇聚歼于梁山。送火团在巨野原地休整,静观其变。”
渔山城外,渔樵山麓。
李存审眼巴巴地望着牛存节引着三千兵丁缓缓出城,心里被挠得痒痒的,一旁的沙陀族将士也不停的撺掇道:“小七儿,动手吧,这可是案板上的肥肉呀!”
李存审双目如炬,反覆审视着眼下这似乎稍纵即逝的战机,最终摆手道:“大哥走的时候曾面授机宜,这一回要放长线钓大鱼,牛存节只是小螃蟹,关键是要勾引葛从周这条大乌梢出洞,小不忍则乱大谋,继续等!”
在活生生的猎物诱惑之下,李存审硬是压制住了体内沙陀族最原始的狩猎欲望的煎熬,目送着牛存节的部队走出自己的视线。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李存审方才痛快淋漓地大喝一声道:“弟兄们,兵不血刃,下山,夺城!”
巨野。
“什么?渔山失守?牛存节人呢?”葛从周这次再也沉不住气了,勃然大怒。
“牛副团练尚在赶赴梁山的途中,现在已是进退维谷……”
“攻占渔山的沙陀兵有多少人?”
“据说有近三千人……”
“好你个李横冲,格老子居然藏头露尾玩儿阴的!”葛从周盛怒冲冠,一挥手中青龙斩,吼道:“大虫不发威,你当我送火团是病猫,老子要一口吃掉你渔山的主力!”他心里很清楚,打个盹儿,眼皮底下丢了梁山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只要最终结果是在自己的管辖区域内将小股流寇内部消化掉也就罢了,但眨眼之间连丢梁山、渔山二城,三分鼎足,已折其二,身为朱雀大营送火团团练,在朱温面前脸皮是无论如何也挂不住的了。因为族主的脾气向来是,不问过程,只看结果。
梁山。
“源帅,葛从周的送火团动了,不过是朝渔山方向。”
“好,这猫捉老鼠的游戏也玩腻了,横冲都的弟兄们,随我冲锋,我们这回要和送火团抢时间,赛马蹄!”李嗣源意气风发,终于露出了霍霍“横冲”的狂飙本色。
两个时辰之后,牛存节的部队在梁山和渔山之间的官道上遭遇了自收编建制以来最为疯狂的狼突豹踩。在五百横冲都的铁蹄之下,三千兵卒被冲得七零八落,哭爹喊娘。牛存节还没来得及看清李横冲的模样,手中的九节鞭已被丈六鱼枪挑上云霄,碎成三截,再回首,嗣源的邈烈神驹已如一叶轻舟飒沓而过,将两侧的绵延群山悉数抛诸脑后。
渔山小城。
李嗣源、李存审兄弟二人顺利会师,再度合兵一处。
“大哥,不如我们玩一出空城计,伏兵渔樵山麓,等葛从周的送火团来了,再痛宰他一顿!”李存审兴奋地出谋划策。
“嘿嘿,强龙不压地头蛇!昔日葛从周曾在渔山小城大破朱瑄,靠的就是诸葛孔明的妙计和渔樵山麓的地利,七弟可莫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呵!”李嗣源心知肚明,对于渔山周围的地形,葛从周自然比谁都熟悉。
“那末大哥究竟有何良策破敌?”李存审满肚狐疑。
“弃城!”李嗣源果断地道。
“回邢州?”李存审似乎心有不甘。
丈六鱼枪再度雀跃,一道银芒,遥指葛从周昔日镇守的大本营——河阳。
“七弟,我们已将葛从周的送火团诱出巨野,渔山、梁山、巨野这三支鼎足皆被掏空,先前葛从周苦心经略的全盘布局已被打散,朱瑄朱瑾不是傻子,只要抢回一城,屯以重兵,郓州、兖州便可重拾联系,同舟共济,携手捱过三九隆冬。唉,葛从周并非易与之辈,存信在莘县徘徊不进,贻误战机,我沙陀族目前也只能助拳到这一步了!如今虚晃一枪,饮马河阳,若能引得葛从周回撤,便算是千里鹅毛,送给朱瑄朱瑾兄弟二人最后一桩顺水人情了!”李嗣源滔滔不绝,豪情喷薄。
“大哥,河阳好远的哦,马儿岂不要累死了!”李存审吐了吐舌头。
“以前阿爷常说,沙陀铁骑,饮马五湖!咱哥俩儿好久没看到嗣昭他们了,不如干脆顺道跑一趟河中府,叨扰王珂妹夫一杯水酒如何?”李嗣源豪迈地调侃打趣,气冲霄汉,傲视四海,直若闲庭信步。
冬尽春萌,风拂草动。
魏州,伯夷楼。
朱温父子联袂登楼,罗弘信父子履约相候,四枭聚首。
三杯烫酒之后,朱温开门见山道:“罗老前辈,河东李克用素来野心勃勃,暗中觊觎魏博已久,此番其子李存信藉增援郓兖为由,明目张胆地在莘县屯集重兵,却迟迟不肯展开下一步军事行动,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家院内,岂容虎狼纵蹄?朱某斗胆,愿与前辈携手,好好教训李存信这目无尊长的后生小辈!”
罗弘信一时默然无语,其子罗绍威早已按捺不住,大声嚷道:“鸦儿军有什么好怕的?一对一单挑,我们魏博牙兵绝对不会输给他们!”
“罗老前辈,李克用那只独眼龙着了赫连老鬼的道儿,现在太原疗伤,如今正是重挫鸦儿军、震慑诸道的绝好时机。魏博牙军若和我朱雀大营联手,定然将李存信活捉,到时邢州归魏博,郓兖归我,如何?”朱温趁势浇油,晓之以隐情,动之以名利。
“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牙军、朱雀军三日后同时动手,前后夹攻,务求一战扬名,全歼魏博境内的鸦儿军。”老骥伏枥的罗弘信终于下定决心,在金盆洗手之前再干它轰动天下的一票。
三日后,夜黑风高。
中军帐中,李存信正饶有兴致地研究着行军地图,喃喃自语道:“莘县就是我的黎园寨,朱友裕就是下一个王行瑜,嘿嘿,下一步看我如何吃掉你的淄州?”
李存勖在一旁摇头叹惜道:“二哥,此一时彼一时,沙陀骑兵的特点在于机动奔袭,我军长期在此地滞留,目标太大,极易遭敌偷袭……”
李存信叱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二哥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只要夯实了桥头堡,自己攥紧了拳头,对手就只有挨打的份儿……”
这时帐外一声仰天长笑,“可惜独眼龙一世英名,竟然养了个似赵括一般纸上谈兵的义子,鸦儿军赫赫之名,今夜尽毁于犬子之手矣!”
李存信大骇,颤声道:“何人胆敢踹营?”
帐外那人叹道:“友裕,此人不配为父出手,就由你来收拾吧!嘿嘿,老子只对独眼龙的亲生儿子感兴趣……”一语未毕,那人疾风骤雨一般闪身入帐,单手抓向李存勖。
“朱三小儿,这么好的苗子,贫僧也感兴趣的紧!”一人摹的揭开帐顶,五彩袈裟抢先醍醐灌顶,将小存勖夹裹而去。
“史怀恩,你又来坏老子的好事!”朱温一声怒吼,火焰刀指呼啸而出,衔尾追袭。
史怀恩哈哈一笑,袈裟一抖,将小存勖夹在左腋之下,右手拈花,须弥纳芥,将朱温的凌厉刀气瞬间消弥于无形,一刻也不停滞地望北疾驰。
朱温兀自不依不饶,兔起鹄落,紧随其后,誓要将到手的猎物夺回。他虽然怒不可遏,但对于史怀恩的花火镜依然心存顾忌,不敢轻易放生出北辰朱雀,唯恐赔了夫人又折兵。
趁此混乱之机,帐内的李存信奋起“来坎”之气,勉强抵御住朱友裕“焚如”燎原的攻势,同时迅速窜向帐外,慌不择路,仓皇逃遁。
与此同时,屯驻莘县的三万鸦儿军遭受到了有史以来最为猛烈的腹背夹攻,因为他们的对手——魏博牙军和朱雀军,同样生猛悍勇。
正如罗弘信战前所预料的那样,此役令魏博牙军声名鹊起,与朱雀军、鸦儿军并驾齐驱。
郓州,抱火楼。
朱瑄乍听探马奏报,欣喜异常,“什么?葛从周退避三舍,回师河阳?”
正自唏嘘,其弟朱瑾的声音自楼外传来,“大哥,塞翁得马,喜忧参半,我军虽重夺渔山、梁山、巨野,但李存信大军在莘县中伏,全线溃败……”
“何方神圣?竟能出其不意地重挫鸦儿军?”
“据说是罗弘信的魏博牙军和朱温联手偷袭。”
“唉,如此看来,河东府这条线算是被朱三小儿彻底掐断了……”
这时一声奸笑令人呛鼻,“嘿嘿,二位老弟勿忧,十指连心,藕断丝连,贫僧这一趟打尖,从朱温手上抢回了独眼龙的亲生儿子,他李克用这回就算豁出老命,也要洞穿魏博这条通道。”登楼之人,正是妖僧史怀恩。
朱瑾怔怔望着史怀恩胁下所夹的幼童,啧啧称奇:“虎父无犬子,这娃儿根骨清奇,活佛莫非是有意掳他来接续拜火教的香火?”
史怀恩一楞神,叹道:“老弟这话真是说到贫僧心坎上去了,只可惜水火势难容,若不是李克用之子,贫僧倒还当真想收个传钵之徒!”
当此际,李存勖嗤之以鼻道:“我们水族的覆舟心法冠绝天下,谁稀罕你们什么拜火教的妖法?”
朱瑄狠狠盯了存勖一眼,冷冷道:“我拜火宗心法独一无二,可直接跃过‘有嘉’之瓶颈而抵‘丽天’之境,岂是你这小小孩童所能管窥蠡测?罢了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是我火族中人,老夫跟你对牛弹琴地聒噪这些又有何用?”
“一借荆州永不还!有这娃儿在手上,不愁独眼龙不乖乖就范!”史怀恩极目远眺,依稀之间,北国风光,尽收眼底。
河东府,太原城。
李克用肝火冲天,盛怒难遏,“三万沙陀铁骑,隳败于一夕之间!李存信,亏你还有脸滚回来见我?存勖人呢?你把存勖还给我!”
李存信跪在庭前,面色如猪肝一般,哑口无言。
这时庭外有人传报,“禀晋王,李嗣昭、周德威二位将军自河中旋师,王珙已于阵前伏诛,同归太原的还有李嗣源将军所部三千铁骑。”
一听最后一句,李克用更加火冒三丈,一拂案上书简,痛心疾首道:“嗣源只有三千骑,就敢孤胆深入,巧解郓州之围,你李存信坐拥三万铁骑,居然龟缩莘县,却步不前,致使罗弘信那老匹夫和朱三小儿有机可乘。真是天上地下,判若云泥……”
此时李嗣昭、周德威、李嗣源三人大步流星步入庭内,嗣源清晰的声音远远传来,“义父,嗣源回来了!”
李克用情难自禁地越过李嗣昭、周德威,紧扶住嗣源肩膀,虎目之中,泪光隐蕴,一字一顿地唏嘘叹道:“唯有五百横冲都,方不坠我鸦儿军之名!”
李嗣源心潮起伏,默然无语——旬月之间,魏博牙军重创鸦儿军的消息已经传遍黄河北岸,对此嗣源早有耳闻,饶是他此刻心急如焚,但一想到义父身上“紫血封喉”之毒尚未祛尽,亦只能垂首缄默,绝口不提存勖被掳之事。
正踟蹰间,这闷葫芦已被向来大刀阔斧的李嗣昭打破,“存信你这哥哥是怎么当的?连存勖都被罗弘信捉走了么?”
李存信虽无地自容,却仍竭力辩解道:“谁说的?存勖现在应该没有危险,关键时刻史怀恩把他从朱温手上抢走了……”
“你还有脸说?拜火教诡计多端,存勖此番落在他们手上,日后我鸦儿军与魏博牙军狭路相逢,便惟有血战到底,再无丝毫转圜余地。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史怀恩绝不是吃素的……”李克用一声冷叱,声色俱厉,随即闭目不语。
当是时,马邑人周德威豪气冲天,在李克用跟前撂下一句狠话,“区区牙军,何足挂齿?待俺生擒罗弘信父子,将这帮跳梁小丑一鼓荡平!”
同气连枝,孟焦不离,李嗣昭与周德威目光交汇,拱生出舍我其谁、无坚不摧的刀锋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