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好人”


1.


我回到西安的第三年,整天挤呀挤地生活,挤公交,挤人群,15路很挤,106路更拥挤,公交上的热汗笼罩着我,随时都能嗅出一股只有在车厢里才能散发的味道,不好闻。我嫌,也怕被人嫌。我总会提早半个小时出门,想办法避开高峰期。

这半小时,不仅为我赢来了宽敞松动的公交环境,还让我享受到城市更加清静的早晨。我也不再着急慌忙地跑着爬楼,有点空隙,我还能掏出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再顺顺利利地涂个口红,让自己看上去像个从容的三十岁女性。

周末在辅导机构带完课,再轰隆隆地切入周内模式,为了让自己有模有样,我又报了一个文学博士学位,周内五天的时间,紧张的功课能占去四天。一般,我都是公交加共享单车,连轴转六天,有时候,也会一口气从住处跑到公交站点,乘坐十站地,再从下车的路口直奔博士的课堂,有着牲口般的韧劲。

一个女人被生活挤压得快要变形,大抵就是我这副样子。

但我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些。

照例地,我会在进教室前,在一楼的大镜子前,看是否狼狈,是否慌乱,是否干净得体。


那天,怕耽误了文学概论课程,我格外心慌,两步并一步,上楼梯,一脚俩台阶,跨步动作甚是夸张。这时,一个人从我身边擦过,力量不大,却将我差点撞了个趔趄。

他说“抱歉。”我没吱声。

虽然没怎么碍事,但他确实给我增添了心惊。我一边端正自己的身体,一边带着责怨的目光看着远去的身影,不礼貌!我心里和嘴里都是这三个字。前后不到五秒,伴随着几声脚步,他就和我面对面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种腔调,我在记忆里快速搜寻,应该是在上海世博会的时候,新闻中心的日本记者就是这样的发音,拘谨而认真。

我回他:“没关系,也是我自己太着急。”说着,我留意到他有着不一样的头发,两鬓处留有两缕蓝色的头发,没有完全蓝透的那种。这与众不同的头发,映衬着一张俊朗的面孔,看上去是外地人。我看着他,停顿了数秒,他也呆呆地朝我望着,眼睛大而干净,黑色的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他开始有些似笑非笑,应该是想笑我的不堪与转怒之快。我值得你那番似笑非笑么?

一个的短暂的交锋,最后在我的不好意思中收住了。

一个临时的面对面,竟会让人的精神又好起来,真是神奇!我不能被这种慌乱累得不管不顾,形象才是一个女人的纪律,尤其是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我更应该淡然镇定才对。

我明显地放慢了脚步,也仔细地聆听他的脚步声,他一直在我身后,和我同步,好像我们要去的目的地一样。直到最后一层,我才确认我们不同步了,应该是在楼下上课,我猜。

到了教室,紧闭的门让我不知所措。我开始翻看群消息,是我记错了,还是今天的课程取消了?群里有同学热心地回应:文学概论课,做了调整,调到了周一的2:00-4:00。



我一边为自己近两个小时的大费周折而苦恼,一边准备下楼。

就在四层楼梯口,我听到一个好听的讲课声音,隐隐约约听到在讲博尔赫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外国作家。

我循声而去,到了教室门口,看到讲台上的教师,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侧着身,印入我眼帘的还是那醒目的一缕蓝发。

这不是我的课,也不是我的老师,我的脚步不知道该如何往进迈。如若不是方才在楼梯的一幕,以我的无畏,给台上的老师打一声招呼,就已经径直地坐在了最前排。

可这时,我的踌躇竟让我有点想打退堂鼓。

“欢迎教室外的新同学!”退缩在我心里占了上风时候,我听到了这句话,疑惑地问讲台上的他:“是我吗?”他认真地点头:“是的!”

我瞬间悠地起来,心情是喜悦的。

这时,我能更清楚地概括他了。

他顶多37岁,不粗犷,也不健壮,整体偏斯文,还有斯文以外的一种气质,可能是脆弱或者忧郁,我也说不上,反倒是这额外的一丝忧郁,使他的形象更加好看。

他的外国文学课,不讲作品内容,而讲作家怎么生产作品。他说,只有更好地了解作家,才能更好地理解作品,所以他的课堂上,故事特别多。嗯,故事思维,我不得不为他点赞。


课间十分钟,我听到后面几个学生在窃窃私语,好像在说台上的这位老师。我凑过去听。其中一人说:“靠,这个老师!”我追问,他们没说什么。几个看上去不怎么拿课堂当回事的男生,他们笑笑,没有作答。

我要等很久之后,才能搞清那笑是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他的课是有思想深度的,也让我对博尔赫斯,有了更多的认识。

下课后,我走到讲台前,对着那张年轻的脸,表达了我想上这门课的愿望。他些为难,说快到中期了,这个时候选课怕加重我的负担,他的课下学期还有,让我到时候选。

我认定他是在拒绝我这个外来户,在我眼里,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但这话,我没说出口。他见我不动声色,补充了一句:“这样吧,你可以先上我的课,学分到期末我们再想办法”。

 “我不要学分,只是单纯地来听一下,也是因为你讲得精彩!”说完我才意识到,我应该将“你”改成“您”。

他说他叫林丰。林丰的L和ing,组成了ling,如果不小心一卷舌,发成ei的音,就成了lei,这岂不成了雷锋。我一边想他名字的好笑,一边说很高兴认识你。过场话总要有的。

他说他的课程会偶尔有时间变动,我自不然地将今天文学概论课调课的事联系起来,“哦哦……”我应和着。心里默默思忖,这会给我带来很大的麻烦,我不是那种来日方长的学生,我的学习和工作,充满了不确定性,日子过得有点朝不保夕。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调整的概论极低,调的话,给你通知。”,说着,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让我扫了二维码,他说,以后课程时间,会随时微信我。


赶第二次上他的课,他已在大黑板下。我看他倦怠,脸无表情的,眼睛里的光芒也几乎不存在了。

我们坐在台下,堂而皇之地开心着。唯独他,站在讲台上,笔挺地等待着上课的铃声,笔挺的姿势,让人觉得不随和。

他拿出电脑,准备着这节课的PPT。和学校里其他教师不一样,他翻弄PPT的速度相当利索,亦如他身上干净利落的裤子和白色衬衫。从任何角度看,他都是一个认真的人,也很有素养的样子。

我突然想,他会是哪里人呢?头发这么时尚,和正统严肃的老师形象有点不符;他面无表情,是焦虑,还是疲惫?难道还有比半老了,还在凄惶地周旋于整座城市的人更焦虑更疲惫?

他开始点名了。“王小南”,他点到了我,我震惊,把我这个旁听生算在内了,但我并没有交代过我的名字。仔细想,我微信的网名就是我的真名。

“你确定要上我的课吗?”他温和地问着。

“是的,上周我和您确认过。”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莫名其妙。

  “这课你怕是跟不上。”他慢慢地说出这话。

“为什么?”我迷惑不解。

“我的课业量非常地大。”

第一次上课时,后排男生的坏笑,有了答案。

我一下子精神了。让我奋进的东西够多了:孤独、贫穷、陌生,让我每天热情饱满生活的几乎是愤恨。你低看我,你就成全了我。“我们试试?!”我的语速比他的语速还慢。人在愤怒时,慢慢地说话,会有奇特的效果。

“你读过的外国文学著作有多少?”

“至少有四百本吧。”其实远没有那么多,谎报出来的册数,我会想尽办法,昼夜不停地补看回来。

“四百本?”他质疑道,“所以,我说你会跟不上,四百本怎么行。光一个作家,就得涉猎十本左右,何况的还有俄罗斯文学,英美国文学,外国作家那么多!”

上课铃声响了,班里坐着的人数没有上次多。


教室里气氛不好,好像有事快要发生。有人站起来,大声地讲:“我觉得这门课作业太多,比如上节课,上的博尔赫斯,读博尔赫斯的经典名作就可以,为什么还要读那些没有必要的大部头!我们的时间总不能奉耗在这一门课上吧。”

这位同学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你一言我一语,慢慢铺散开来,总体是,读一些没有必要的书籍,还不如节约时间读经典。

林丰不慌不忙地走下讲台,跟我们讲述他的文学观,讲到了前苏联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忍尼辛二战时的狱中生活,又讲起了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的流亡岁月,旁征博引出钢铁般的纪律对于整个人类的重要性。

“与大师们的经历相比,你们这点课业量算什么?如果你们非要这样认为,只能说明你们没有一颗进取之心!”

他说的很投入,周边同学互传眼色,好像在说,看你玩什么鬼,但我很想为他鼓掌。

他像一个演讲者,励志又激情。即便这样,台下还是有种蠢蠢欲动的逃离气氛。研究生阶段,很多人还是抱着顺利过关的心态,不想整天苦哈哈的。

“你们现在想选择放弃这门课,还来得及!”他又说。

这句话,让我确信,他是强大的。

没有人出声。我们最终没有弃林丰而去。

他情绪有点紧张。接着讲课:“那好,既然选择了我们的课,就要迎难而上。你们谁读过毛姆的作品?”

我第一个举起手。他从讲台处看了我一眼。“福克纳?”举手的除了我,还有几个。我期望他不要叫到我,我能记起来的不多。

“王小南,”他说:“你可以尝试着读一下这些作品的英文版。”

我倒吸一口冷气,他太高估我了,如果让我复述中文小说,我也不见得复述周全。


课间,我去开水房接水,有人已经拿着保温杯朝这边走来,楼道里,我又隐约地看到了两缕蓝色的头发。其他同学,早已走出教室,相谈甚欢,他们喝着水溶C100,蓝色的可口可乐等。

像极了第一次的遇见,我正和林丰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我还没有你的具体信息。”他说,“其他人在第一节课就把这些留给我了。”

你不是你认定我学不来你的课吗?为何还要我的信息?有我在这个班,才不至于太冷场,也说不定。

他又说课堂上,我应争取发言。我说,才来,还不熟,以后会发言,而且会很好。他说,发言是自己的事情,和熟不熟没关系。我顿时觉得有话可说。

“你的课有几个发言的?鸦雀无声也是有原因的!”话说出去,我觉得不对劲,低下头,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皮鞋,好像不曾有任何灰尘侵扰过。

真没有想到,他还会继续:“我的课程上成哪样,你不必关心,重要的是你自己,是否学有所获。”我笑了笑,什么逻辑?!

两小时的课被他上成了两个半小时,大家并不乐意。课的内容太多,我有些脑力跟不上。这时,班里唯一跟我走得很近的女生萧然对我说,这老师作业多也就不说了,课堂容量还这么大。我一边听着,一边点点头说着:林丰是个好老师。

萧然,勉为其难地附和着:差不多吧。



2



林丰的课,一周一次,直到学期末。

这两个月里,我累得不像话,一边穿梭于辅导机构与博士课堂,一边用大部分的时间来应付林丰的课程,绝大部分的时光都献给了外国文学。

为了能在他的课上更顺溜地发言,也为了看上去富有思想,通常我会提前问林丰下节课所讲的作家,再在图书馆把相关作品和研究史料全部借过来,逐个做笔记。

关键信息,我都摘录到笔记本上,还未到期末,一本厚厚的笔记在我手里已经变得密密麻麻了,可怜的食指和中指的握笔处,也起了厚厚的老茧,写完的中性笔被我一个个码起来,越往后,它们的形状越像小山,它们的存在,宣告着我的用力,我把拍了张照片,存下了它们。

课前大量的铺垫,让我在课堂上,发言游刃有余,谈论外国作家,发表见解,探讨作品的内涵、外延,似乎已经成了我的专长。有好几次,我有种错觉,课堂似乎成了我和林丰的对话场,思想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交换。林丰开始认可我,他看我的眼神有种近乎赞许的肯定,这眼神,有种重大意义,好像你吃的苦,终于有人能懂了,也好像你所有的付出都得到了正向反馈。

一次,在我发言完毕,林丰朝我笑了笑,笑得像个婴儿,单纯、没有恶意,那笑第一次浮现在他脸上,正好被我捕捉到了。

这都是我学好外国文学的最大动力。


我也开始按照林丰所说的,读英文原著小说,我竟不知,我有能力读懂英文原版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不算长,但也不算短,我用不到三天的功夫,啃完了它。就在我颇有成就时,收到了一条微信,是林丰发的,微信内容大致是:

下周二外国文学课临时调整,调到周日晚上6:00-8:00,收到请回复。

周日晚,我还在辅导机构有阅读课,给孩子们上课,一直被我认为是头等大事,不仅是一份责任,更是对饭碗的敬畏。

 “外国文学课不能如期而至”,我编辑着微信内容,编好之后又觉得不妥,没发出去。我开始在手机文档里一遍一遍地打着草稿,期待一个完美回复。编辑了好久,还是回到了“外国文学课不能如期而至”。我不能把我忙碌而又仓皇的生活图景展现给他,用不着解释那么多,辅导班的课对我意味着什么,他也不知道。

微信发过去不到五秒,林丰回道:为什么?

看到这个问号,我的第一反应竟是,没有得意门生捧场他,那兴许是个被冷落的课堂。

我把我在辅导机构上课的情况说明了一番,非常迫不得已的口吻,结尾处我敲了四个字“非常抱歉”,亦如第一次在楼梯里他给我的那个“抱歉”。对待那条微信,我是慎之又慎,认真之又认真。

 “你什么时候有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回复。

我把时间表整理了一番,这也是我第一次对自己的教学时间和被教学时间进行系统地整理。整理结束才发现,我的空余时间,只有可怜的周二,6:00-8:00。

林丰又用最短的时间,发过来:周二晚6:00-8:00,你找个可以上课的地方,我给你补课。

这样的善意,我始料未及,愉快地发过去OK的手势。


周二下午5:30,我早早地到学校附近的一个咖啡馆,找了个靠近窗户的座子,微信给林丰,他就在学校教职工公寓,半个小时能到。

咖啡馆消解了严肃的上课气氛,眼前这个男人,没有老师的架子,和善地和我交流着。

我点了两杯牛奶,点完之后,顿觉我是太自作主张,我到底有多么喜欢牛奶?又到底是多么自以为是?亦或是,我到底有多么不尊重眼前这个老师身份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牛奶?”我不知道他是真心喜欢,还是为我打圆场。看着他黑色的眸子,望眼欲穿的真诚,我竟不觉得擅自点牛奶是个错误决定了。

 “因为我也喜欢牛奶!”我脱口而出。

他笑笑,我再一次看他的笑,单纯又愉悦,我在他的笑脸里看到了孩子的影子。在笑脸的光环下,我专横地又点了我喜欢吃的意大利面,他特意说,你吃什么,给我点什么就好。

在咖啡馆里逗留的时间,远比课堂上要多,中间我们一直不间断地聊着,除了文学,也聊生活。

突然,他问我:“你们回族女性都这么优秀吗?”

我怔怔地,脑海中,全是我每天拥挤的生活模样,用尽全力的不敢怠慢,完全是拜生活所赐,完全不和优秀沾边。

我不愿和他交流这些,看了他几秒,我尝试聊别的。

聊着聊着,居然聊到我写的第一篇小说上,这更是我想绕过去的话题,那是在我还不懂得什么是小说时的产物。写完,我陆续发表到我的公众号上,有编辑看到了,联系我,刊登了出来。

现在看来,无论从情节设置,还是人物设定上,都显得稚嫩。

我略微地回避着,不想让他知道我学生身份以外的任何信息。

我说:“你的头发挺特别,第一次见你,就看到你的两缕蓝色头发”。那头发确实是最初引我注意的,我也喜欢个性的事务。

“不过是一个发型样式,自己喜欢,没有什么特别的!”他言简意赅。

“学校里有没有规定,比如老师不能太奇异,包括发型和装扮。”我也做老师,老师一般是正面严肃的形象,不是么?我这样和他说。

“学校有些规定,是可以改进的,过去的未必适用于现在……”。我在他的言语里听到了不循规蹈矩。

 “最近还有什么要写的吗?”他似乎只对我的写作感兴趣。

我用筷子翻转着所剩无几的面,低头回答:“又写了一篇小说,比第一篇要成熟,把一些新的思考带入了小说,也把没有答案的问题放在了小说里”。

“新小说,大概是关于什么主题的?”他接着问。

“离婚!”

当这两个字从我口中说出的时候,我们已不再泛泛而谈了,触及到了感情层面,有点接近隐私。

话题触及到个人隐私,两个人的关系自然不一般。离婚是我不能讲的秘密,我借助小说,把它说了出来。

林丰自然能想到,我为什么要写这个主题。

“我也有同样的遭遇,疲惫的感情无处安放!”一句透彻的话,让气氛越来越敏感,我们都在深入了解对方,再谈下去,就是措手不及了。

临别,我去结账,发现账已结过。我说谢谢他的晚餐,更谢谢他还惦记着我的课,专程给我上课,我请他下回吃回族特色饭。

谁也不知道,为着第二次的回请,我有多费尽心思,于不经常外出吃饭的我来说,要打问朋友,地点、味道、路线等。

可曾想,万千的准备,迎来的却是一场空等待。

等待的过程,漫长,又遥遥无期,我开始泄气,带着空腹,带着愤懑,离开了座位。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道上,脑海中闪过的是,男性这种生物在失约上的轻而易举,真无耻!在男人那里受到伤害的所有画面也不断涌现,男性对女性的不尊重,表现的大抵都一样。


我要继续我的生活,我要继续做我自己的好学生,还要假装满不在乎。

上完他的课,我急匆匆地出了教室,踩着台阶的脚步异常坚定,坚定的背后,是我的新认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与认可,我为什么又要获得他的认可?我的认真要就此打住。

正这样想,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我,是林丰,我不想看他,但忍不住还是看了一眼,他略带歉意的眼神,欲言又止,手里拿着一厚沓资料,说:“这是你的作业!”

 “我凭什么要做课堂之外的作业?我的时间也很宝贵。”我愤愤道,内心很火,声音却没敢飙高。

他也尽量将语言缩短,声音降低,说:“这是一些女性作家的作品以及写作经验,对你有帮助,女作家。”

我是哪门子的作家啊,如果把文学作品汇集成一副地图,我写的那点东西,拿着放大镜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十八线开外,也没有我。我压根就不希望别人知道我还在写作的行道上混。

我的内心戏有点多。

“如果完成不好这份作业,你的期末成绩可能不会是优”,他似乎拿我对优的追求威胁我,我并不买账,继续言语上的顶撞,甚至是带着敌意。你的自私,你的专制,为什么还要以你为中心,我虽然在讲台下坐着,是学生,但我更是独立的,我们是平等的,用不着你对我居高临下,指手画脚。

“抱歉!我怎么弥补?”他说。

“不用抱歉,我不在乎。”我说,“只是你的作业我不会那么上心了。”我在用这话警告他,我不再捧场他了。

我即将转身,又瞥了一眼他黑色的眼眸,黑色里好像有什么,是歉意,是关怀?我一时也说不清,模模糊糊地,我接过了那沓资料。

我快速地下楼,身后传来一句话:“你很有写作天分,好好写。”

我只希望自己越早消失越好。

回到家,打开那沓资料,上面有几行苍劲有力的手写体,内容是博尔赫斯的《你不是别人》,这首诗一经他的手,似乎附着了孤独,他心底的一丝深沉,一丝沧桑,一丝忧伤,都跃然纸上。除了手写体,就是杜拉斯、狄金森、伍尔夫、铁凝、王安忆、严歌苓等国内外女性作家的作品概述和文学评论。于我来说,这些确实很重要,迟早会用到的,或许是此刻,或许是在未来某个时间。

他的用心,消解了我对他的所有愤恨。



3.



一个学期过去了,我的期末成绩是优异,林丰没有为难我。

那个暑期,我接了很多课,一节接着一节,一方面我需要薪水,一方面我需要充实,还有一个我不好判断,是对外国文学的课堂的渴望。

阳光正好的一天,我去参加作家协会的一个培训活动。沉闷的人群里,我竟第一眼就看到了林丰,他坐在第一排。四周斑驳的人影把他衬托得好看,清爽的白色衬衫,异常醒目。

我过去跟他打招呼。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惊喜,显然他不知道我来。他示意我坐他旁边,很绅士地,用手在我即将落座的位子上,拍了拍尘土。第一排不太适合我,何况作协已安排了座位给我,可看着他一连串的善意和欢迎,我自然地坐下了。

他上去讲了。他在台中央,四周一下子黯淡了,他谈论的是女性文学的现状分析,好像专门分析给我听,也好似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得懂。他的发型有型,蓝色的两缕被胶过,他不似别的学者有学究气,徐徐道来,时而有故事,时而谈及现状,声音如涓涓细流,他配得上镁光灯。听着他的陈述,我想到了他之前给我的那沓资料,观点一脉相承。这是多么地影响我!

结束了,他缓缓地下台,坐在我的身边。我无不骄傲称赞他,对着他举了一个大拇指翘起的手势,他企图把我的拇指往下摁,却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我们相视一笑,没有任何言语。透过那双颇有温度的手,我似乎感受到了他跳动的心脏。许久,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三个字,意味深长,“谢谢你给我的美好感觉”!我被最后一句表白式的语言怔住了,竟无话可说。

培训结束后,我们在林荫路上走着,他异常兴奋,话也很多。来了一阵响铃,接通电话,他的喜悦不言而喻,电话那头是个稚嫩的声音,那么温暖的表情,是父亲独有的。

我猜是女儿,他笑笑地点着头,好久没有见到孩子了,他有些想念。

“女儿也想我了。”他在沉浸回忆女儿的幸福中。

“暂时,孩子的妈妈会替你好好照顾她。”一句试探性的话,被他完全看穿了,他极不情不愿提及往事,收住幸福表情,说道:“我和孩子的妈妈……”,他欲言又止,好像有轰顶的东西压制着他,“哎!我不是好人……”他沉重地说。

 “我不是好人”?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自己说自己不是好人,有意思。五个字背后仿佛是无尽的无法言说,又仿佛是绵绵的无可奈何。



到第二学期伊始,我都没有消化“我不是好人”后面的深意,先放着吧。

第二学期的第一堂课,听到的还是那些,老师是折磨学生的高手,一个学期让大家读的书,是其他老师的五倍之多等言论。

他们又讲林丰的轶事了:林丰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是外地过来挂职的教师,挂职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我将信将疑,只顾认真地听课。

尽管如此,下课后,我还是有点伤感,那伤感具体是什么?

我和萧然并排坐着,我挪到了她旁边,我们聊了聊假期的事,自然地聊到了外国文学课,她言语中是后悔选择这门课,这课让她体会到了压力,学习不就是图开心吗?结果找罪受了。

“不布置作业的老师就好?”我反问道,“林丰是位好老师,不迎合学生”,我在内心维护着林丰,似乎只有我才知道这么做是好事。

“你是林丰的偶像,我可不是,哈哈哈……”她莫名其妙地说完,走开了。我没怎么注意她微妙的情绪,心里只想一个问题,他真的要走吗?他要去哪里?


写作是高于生活的,但我发现并非完全如此,有时生活的变数更大。有个画面,触动了我,也让我有了这样的感慨。

那是再一个课间十分钟,我闲的无聊,趴在窗户上向外看,看到了林丰,也看到了一个身影在向他靠近。林丰歪着脑袋,一副不愿意搭理的模样,那个身影抓着林丰的胳膊,林丰有意甩开。我感到好奇,那是一张怎样的女性的脸,竟让林丰有种躲闪之意;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林丰的动作有点激烈,不想让她出现在公众视野,显而易见。

上课铃响,林丰走进教室,他脸上有难言的不悦,我又用余光瞥窗外,那个女人还在原地等待,我理解那种等待。


这天课余,萧然约我去看电影,这是我为数不多的休闲时光,电影院离学校很近,在路上,我们瞎扯,扯到了她的初恋,扯到了我失败的婚姻,也扯到了林丰,这是我关注的,萧然说:“你最好不要和林丰走得太近,据说他有个非常彪悍的妻子,林丰摆不平,你小心她刮花你的小脸。”她在刻意提醒我,这是她找我看电影的全部意义。

我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思索“我不是好人”这五个字的深意。

“婚外情,是可怕的……”萧然拿起地上的一块石子,做了一个漂亮的甩手动作,石子抛物线般地被扔向了远方。林丰是那块石子?我得抛却他?她用这种方式在告诫我。

当她提到“婚外情”三个字的时候,重心是在婚外两字,情字被忽略得不见踪影,“婚外情”一经说出,似乎就带了一层羞辱的色彩。

这算什么?在世人眼中的,一定要委身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才是正确的?按照世俗规矩行事,却不曾看看自己的心?想要过自己的人生,为何要接受这么多不相干的评判?

请不要擅自诠释我和林丰,我们自己都不曾定义。我心里一阵难过,这份相互欣赏可能不会继续了,因为世俗不允许它生长。


后来的事实证明,结局预料之中,墨守成规,千篇一律,都可以形容它,终不过于,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考试那天,林丰最后一次出现在教室里,他以监考的身份在教室里踱着步子。

考完试,我和那间教室应该不会有交集了。

出了教室,再走出那栋楼,外面依旧阳光明媚,人完全暴露在阳光里的状态真好。我顿了顿,等林丰的路过。

他见了我,照样是打招呼,我还没有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闷,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朝这边走过来。

我见过这个身影,只是那天隔着窗户,我看不清楚她的面庞,这下比较真切了。她有一张淳朴的脸,一张四十往右的脸,一张表情里全是林丰的脸。

未等她靠近,林丰就有些急,更未等她张口,林丰就抢先道:“不是不让你过来吗?你快回去!!!”声音里的过分紧张,暗示对面的这个女人,要么不该出现,要么转身。

女人看着我,表情不太和善。我看着女人,一言不发。

我该怎么转身,才能把尴尬到极点的空间交给林丰和他的妻子?我又该怎么逃离这仓皇的现场,才能让一场即将四起的硝烟尽快散去?

她异样地看着我,又异样地一股怨愤被笑出来,她在接近我,离我不到一尺。

“你要干什么?”林丰开始拉扯她,往教职工公寓方向,他在竭力阻止某种快要发生的危险。他的蛮力,让眼前这个身宽体盘的女人有了回转。

女人对着我,放大口型:“离开他!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这无边无际的吼声,尘土飞扬,惊动了路过的所有学生。

“你赶紧回!……”林丰也几乎用相同的吼声,对着女人。

四下里已不太平静,学生们有驻足围观的。

林丰劝阻她的语速加快了。

不一会儿,我听见一个闷响。只见林丰抚着自己的脸。他的样子变得可怕,两眼羞赧地看着我,像人在告别前永诀的目光。

“你马上离开!越快越好!……”收拾完林丰,她又对着我说。

我的伤心与羞愧使我没有余力去猜想整件事情的性质。她不仅控制着林丰,也让我不得不仓皇地离开现场。


这样的收场,亦如林丰的离开,多的是猝不及防。

他对自己的婚姻,最终还是坚守的。

而我呢?还是行走在拥挤的生活中,孤零零地地追求着仅存的文学梦,只是再没有了任何的鼓励。

我不知道,这故事还有后续。

一天,她在校园里看到了我。高大的她,短发齐耳。脸色不好,亦不友好。我还是向她问了好。

“林丰带着孩子已经离开了西安。”她说,“丢下了我。”

他丢下的不止是她。学校走掉一个教师,再平常不过;学生们因为没有他,反而在狂欢没有压力真好。只有我意识到他的与众不同。他教得多么好,把自己的热情和生命都带入了课堂。现在好了,他离开了这个不怎么欢迎他的课堂,躲开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可以到另一个地方专心工作了,带着他那特殊的蓝色头发,纯粹地去教学了。

“林丰很欣赏你。”

“我也很欣赏他。”

她还有话要说,不等她说,我迅速转身,那个转身,结束了所有对话,也结束了所有可能。

尽管我和她看到的是同一个林丰,但我们面对的绝不是同一个林丰。她会说,林丰为了一个回族女性,丢下了她;她也会说我是她婚姻的节外生枝……事实上,谁不曾受伤?



4.



秋天到了,第一场秋雨也降了。

淅淅沥沥的雨覆盖了城市的忧伤。我想起林丰那感伤的蓝色头发。

再有林丰的消息,已经是一年后的深秋了。我博士学业快要结束,辅导事业也慢慢步入正轨。有天,我驱车去赴一个约。驱车前,手机里闪进一封电子邮件。

他说他在南方的一所大学教书,现在偶尔创作,生活中有太多迫不得已,只能通过写作找一个出口,他始终记得西安的外国文学课。邮件末尾,附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写作时的近照,拍照的人一定很懂他,把他拍得那么好看,那么用心,一定是她;一张是手写体的小诗,照片放大,是博尔赫斯的《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


一种巨大的痛苦,向我袭来,我最终选择没去回复。想说的话,全部变成了不想说。

失望竟像灾后余震,还能波及人心。

我系好安全带,泪哗地流了下来。

我一直解释的那种自然而然的吸引,统统什么都不是了。

这时我才发现,有些情感永远都不会有土壤了。






                              (作者简介:虎雅彬,银川市作协会员,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 18995204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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