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辉搬了个小马扎，挪到在沙发上坐着的老李的对面，嘴里念念有词，嘿嘿，我离你近点，嘿嘿。老李和我哭笑不得。他继续嘟囔，不是说讲故事嘛。老李嗔了他一眼，说谁要给你讲故事，一个削好的苹果已经递到他手上。

大辉比老李小三岁，人常说“女大三，抱金砖”，一直到我长到二十岁，我们家连个金星星都没见着过。我跟老李说，咱家沙发垫该换了，都起球了。老李每次都说，过年吧，过年换一套。可每到过年又会舍不得，就想攒钱，把钱存到银行里。就这么攒着攒着，钱没了。

六月份的时候，大辉干着干着活，突然就晕倒了。送到县医院检查，拍了片子，大夫说脑袋里有东西，去更大的医院检查吧。在省四院检查的那几天，陪着大辉的老李和我姨夫，包括大辉自己，都觉得没什么事，只是一时脑供血不足而已。当时我正在学校准备期末考试，为了不让我担心，老李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回老家待几天，就不视频了，我还问了大辉自己应该坐哪个车次回家。事后我一直很后悔，后悔我没有仔仔细细听大辉说每一句话，每一句完完整整的话。

住院手续办好了，诊断也出来了，第三天大辉就被推进了手术台，在脑袋左边开了一个碗大的口，身上插了很多根管子，一刻不停地输了五天的液。

医院床位紧张，到了晚上楼道里也都是人，老李买了一个席子，就躺在大辉的床旁边。其实哪能睡哪敢睡，她的眼睛就一直在留意吊瓶，什么时候要换液，她就赶紧跑出去找护士。辛苦繁忙的工作让护士们的脾气变得极暴躁，老李敛了自己多年当教师的脾气，不敢多吱声，生怕自己一句话惹恼了她们，她们扎疼了大辉。

大辉没有工作，没有医保，没有社保。他给我和老李的是除物质之外他能给予的全部，关心，容忍，和爱。每天的费用清单从护士站那里飞到老李手上，再被她藏到包里。从前老李是个很笨的女人，家用电器一半不会用，不会在ATM机上取钱，不敢坐扶梯式的电梯。可她现在都学会了。她揽下家里所有的家务，揽下外面所有的债务。她向来不温柔，性子急，如今却没了一点脾气。

手术后的大辉就叫不上人的名字了，也说不上来每个物品的名字，醒过来的第三天，他朝老李要纸笔，下笔后却发现自己记得的只有五个字，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人家都笑着说，看来还是跟闺女亲啊。我听着这话心里一酸。

我放假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大辉手术后的第17天，关于大辉住院的所有事情，我都只是一个听说。作为女儿，委实差劲。

大辉变成了我们家最小的孩子，每天的事情，就是听广播，学写字，读课文，吃饭和睡觉。他常常说不对那些名词，门说成窗，手说成脚。好在我们仨之间有极大的默契，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傻了，会跟老李嘟着嘴说每周一次的抽血特别疼。我在想，如果不生病，这样的大辉也很好，这些年来他一直坚强隐忍，太辛苦。

回家以后，我一直做梦，梦见大辉喊我起床，送我去驾校学车，我在梦里不敢醒。我的大辉才43岁，连白头发都没有几根，怎么就这样了，老天爷真是不长眼睛。我还记得很多年前老李跟我说，将来你出息了，可一定要养你爸啊，养不养我没关系，可得惦记着他。我拍拍胸脯说那是自然，我们爷俩的关系那还用你说。

那时我没想过生死，我和老李都觉得，大辉会长命百岁，会永远做这个家的一堵墙。

家中开始陆陆续续地来人，看望大辉，带来很多大辉吃不下也喝不下的东西。这个时候，他们都只想到心疼大辉，心疼我奶奶，很少有人考虑到心疼老李。没有人会想到，老李每天都只能在中午最热的时候，在大辉睡着和家里不会来客人的时候，顶着最毒的太阳，出去买菜和水果。我陪她去过几次，那日头晒得身上像涂了辣椒油。

大辉头上有伤口，自己洗脸不方便。每次他都进卫生间把毛巾打湿，递给在外面的老李，然后俯下身子让老李给他擦脸。老李一边擦一边跟他说:等我老了你要照顾我啊，我比你大，比你老的快，我指望着你呢，听见了吗？

我向来对爱情这事不感冒，同龄人的故事也很少打动我，可就是这句话，胜过了我听过的最感动的告白。

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快乐无忧，平安喜乐。所以我说，老了之后要你照顾我，伺候我。我想在我们白发苍苍的年纪叫你一声糟老头，我想听你叫我一声老伴，一辈子多长啊，咱们这才走了多少啊，要一直走下去才行啊。

我想，这才是老李想说的。她和大辉一起生活了21年，从来没跟对方说过我爱你。我替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