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香港繁华热闹的酒肆,还是菲律宾荷尔蒙充斥的雨林,都嫣然一副白人至上的脸孔。
那些花开着蔓,井水清澈流淌,树顶上的枝丫也垂泄山里,一直垂到地上。没有风的日子里,他们随蝴蝶翩跚。
这片土地不崇尚自己的作物,不经意间,他们都直指天空。阿靖是港岛新移民,他还是湖南一所高中的学生,活着再平常不过的生活。三年前,他随着家人一起易居到香港,开始在新城区,默默念想未来的日子该是什么样子。阿靖从小要强,每次无论是表现,还是考核,但凡技不如人的时候,他都憋着一点心思,那几天茶饭不思,总要暗暗纳下决心。
香港岛的七月空气中能挤出水来。他品味着陌生的平静,合欢花似乎察觉他的不安,淡淡吐露着紫蕊,芬芳也不如夜晚的风。阿靖独坐在教室,这时候没几个人,他回想昨晚母亲从便利店回到家,已经是深夜。
便利店是二十四班倒,他母亲也偏偏上夜班。自打来到香港,就一反往常。他和父母都聚少离多,世界上事不在乎如此,人一自由,就回顾稳得像老茶沫的日子,都能咂摸出滋味。
他也时常就那样目光呆滞,咂摸着以前的老茶沫子。子夕,夕阳,一下子就落了日头,维港的日头总红得惨。
街头琳琅的牌子,趁着灯火的伪装,就开始迷醉耳朵,放肆眼睛起来。好不容易,熬多过了这一个夜晚,下一个夜晚又回来,他们重复同样的梦,同样地啃噬人的心田,在人越热闹的地界啃噬得越厉害,像心头虫,一点点瓦解你的意志。
阿靖从学堂走路回家,走过琳琅的门牌,走过环佩叮当的商场,有过有泥土味道的中药铺,走过有腥味的鱼市场,有过故乡假石头的雕像的幻觉,那条路总是走不完,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家门口。
他像往常一样在学校还是没有几个朋友。无论是方言,文化,还是说话的姿态,他都觉得与周围的众人有点格格不入。为了掩饰,他有时总刻意模仿他们的样子。直到有天,他遇到了那个舞女。
他和那个舞女的邂逅不在别处,说来奇怪,正在街角一个报刊亭。为了读懂粤语,他如往常在街角的报刊亭买汉粤双语的报刊,临了,他如习惯般在街角买了抹茶冰淇淋。边舔边依在那边看闲杂小说,消磨时间。透过字,就锁上了书的边角有一条红裙子的流苏。
那时,这是张牙舞爪的字里行间唯一的一抹亮色,他自然注意到了。他看到青葱一般的纤纤玉指,流利递出了十个港币的硬币,买了一份八卦杂志。
『你也买来看这种八卦杂志?』
『写的都是真的假的,真真假假,随便看看了。』
『大部分都是假的吧。看你样子,应该也是在附近学校补习。似乎见过你。』
那个红裙子的主人,似乎不费力气洞察了这老套的开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笑吟吟看着阿靖。
阿靖还是先打破沉默的尴尬。
『还是我住附近,好像看你面熟而已。』
『我也在林德艺校。先赶着去上课,有机会见。』
阔别了红裙子,阿靖感到空气中的水汽愈发熏蒸着键盘,脸上好像起了倒刺,皲裂开来。浑身不舒服,但他忆不起哪里见过这红裙子的女生。
两天后,闲来无事。阿靖就在林德艺校西边的林荫道瞎逛,突然,远处又瞥见了熟悉的脸庞。
半路商参,前身恩怨。阿靖也没想到那么赶巧,这次那个那次见得妙龄少女。这次,阿靖有意端详了下他的脸,她的脸很普通,但却净素。眼睛很有戏,像幕布的天鹅绒。
原来,她就在这所艺校学跳芭蕾舞。芭蕾舞讲究景,物,身,形,乐的融合逸致。他们就坐在艺校的草坪边长椅,随意攀谈。阿靖讲给她,自己来到香港三年,这里的人和物虽然短,但都让他感觉沧桑,仿佛过了很久那么久。
而骆荟思每天下午,都要去舞房练舞,那舞房像工坊,是她挥汗最多的地方,侧面就是琴房,总传出钢琴或铿锵,或优美,或雅致的音符。他们就在二层的东北舞房练习。练芭蕾舞是很苦的,要踮着脚,一天下来,虽有厚厚的护脚垫,但小腿肚子和脚心也酸麻不止。
和骆小姐熟稔后,阿靖仿佛找到新的归宿。他总去舞房看骆小姐练舞。看她跳舞像油画,总是颜色交接,不知不觉就画满了整个画布。
舞房的老师叫何霍德,是个中年的英国人。这个英国人有种执念,他总觉得白人学生,不管是身段如何,跳的就比东方人更优秀。而华人学生,止是他的学生,但是他的爱徒,却总不出那几个白人学生。为此,也为了明证自己,荟思总是加劲,她不信自己练不好,她感觉时间属于她,舞台也属于她。
但是何霍德的口头禅总是:『Elizabeth,你的舞步看着就那么正统。』
阿靖白天在舞房,看完了闪转腾挪,有时候也邀大汗淋漓的骆荟思去喝杯饮品。但暮色降下来后,他仍要徒步。走到母亲打工的便利店。夜晚,人已经稀少了。只有几个醉鬼,看着他们红红的鼻头就泛起了困意,那红鼻头,像芥川龙之芥笔下的鬼怪,入夜了在人间游荡,他们伴随叮当的门禁声走进便利店,选挑他们的商品,然后步履蹒跚,摇摇晃晃,走向收银台。每当这时,阿靖总要捏起鼻子,免得闻到冲神的酒味。
有天,荟思问他。『你晚上常去便利店,很晚才到公寓,不困吗』
阿靖想想,『在哪里都是待着。外面,或者家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荟思道,『当然有分别,家里是最舒服的地方,况且你在便利店还要工作吧。』
『帮帮忙而已了,反正也清闲。』
『香港这里,异乡人那么多,但是很多也感到节奏很快。』
『反正哪里有家,哪里就不算异乡了。』
『也对。时间久了,习惯就好了。』
阿靖想,已经很久没有回老家了。听到乡音,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这里有很多湖南人。但他总想起长沙街头的大排档,那边的吃食和香港清淡的饮食也不同。好在, 他现在有了记挂。他仍然中午吃一碗车仔面,喝点奶茶,下午就准时去舞房。
转眼到了荟思要上台表演的日子。这是她的第一场辅演,所以这些天她格外辛碌,每天要多练几个小时,出了舞房,都要格外大汗淋漓,纤细的小臂也格外细了。她吃不下东西,也不敢吃,故而阿靖邀她去喝无糖的柠檬水。
无糖的柠檬水很酸,在口中总是有涩感。
荟思不禁皱起来眉头,『还有几天就要公演了,必须要保持住体重,没办法,只能喝这个。』
阿靖安慰她说,『还好,马上就能公演完了,你就又可以吃东西了。』
『瞎说,练完了也不能随便吃啦。』
『就吃一点,然后我们去爬山。就没关系啦。』
『哈哈哈,原来你早有安排。』
公演那天,阿靖特地早早到了,被安排在舞房后方的小剧场。他坐在那里,远远养着骆荟思,荟思今天穿了素色的芭蕾舞裙,在那里闪转腾挪,是林间不辍采蜜的蜜蜂精灵。
到了她上场了,虽然荟思今天是配角。但在阿靖眼里,仿佛突然她成了主角,她在各色的灯光下,定住,如同定住了呼吸,转动,如同转动着云朵。把天上的仙气捏下一朵,还嫌不灵机清澈,把海蚌珍珠取下一枚,却坏不够婉转玲珑。像是灵蛇绕杆,像是飞凫踏燕,她就那样转着,转着——
突然周围一阵黑,所有光刹那都暗了下来。周围一阵惊呼『啊』。
在黑暗中,阿靖仿佛听到退场声,忙乱声,抱怨声。隐隐感到震动,他的手机响了。
接起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原来,他的母亲在理货架的时候,突然一排货架倾倒下来,砸了脚,被赶忙送到了医院。
阿靖不记得自己怎么跌跌撞撞,怎么一路奔忙,终于赶到了医院。他只记得,医院惨绿的灯,像芭蕾舞台上的林间精灵;还有药水刺鼻的味道,白色的,湛蓝色,海蓝色的织物在眼前掩映,是芭蕾舞鞋踏在无垠绵软的雪上。
医院的各色人等,同样匆忙,他们像拴在桩子上的马,怎么奔都是绕圈,芭蕾舞又何尝不是如此,怎么婉转都是原地打转。滴答的仪器,红灯没有血色,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包扎的纱布偷着棉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一切世态炎凉。人员,人员,总好像背负了很重的氧气瓶,却跑不动,也喘不上气,这是氧气缺乏的症状。芭蕾舞台上,熠熠生辉,如冬日里的一抹暖阳,钢琴键上的纵身一跳,跃入深渊,跃入再也见不到万物的深海——
第二天,阿靖来到琴房的时候,昨晚的停电,那个可恶的英国鬼佬,竟说是她『第一次首演就带来晦气』。
那一刻。阿靖才明白,在香港这样的灯红酒绿下,有些人始终是异乡人,有些异乡人却当起了本地人的主人。
——
秋天的山上,阿靖和荟思并排坐着,他们身后是新界。
『你觉得要多久,我在这里不会被看作异乡人?』
『你心里多久,就需要多久。』
那一刻,他看着荟思的长发青丝吹动在山风中,他真的相信有林间精灵。那精灵不是他人,正是时长飞进他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