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从窗棂那儿溜进一列蚂蚁,转而浩浩荡荡的排起了长队,连接到厨房。在我床头隔板的夹缝那儿穿行,来来往往有两天了,昼夜不息。
我睡觉的方位正对着蚂蚁,我的鼻息稍微重点,几乎就能将一两只蚂蚁吹落。我只好隔得远远得,朝左边侧卧压着我的心房。
我尽量让自己变得轻松一点,不是因为受到压迫,生命的紧然有致的节奏,在我的胸口起起伏伏,在夜里像卢塞纳海湾的潮水回澜拍岸。
我习惯靠着墙壁睡觉,外出住旅馆,选的也是靠近墙壁的床铺。在无人倚仗的时候,我只能依偎着墙壁,它的冰冷渗入我的肌肤,它的纹路烙在我的骨骼。
我不会记得每一间房子里那一张张充满暧昧的床,也许我只清楚那一堵堵墙留下的惊鸿照影。
有趣的是,床单会洗去气味,但墙壁永远冲刷不掉。正如出门靠旅伴的下面,人间靠温情。
昨天晚上,蚂蚁还未成行,我很想掐断它们的线路,那些弱小的生灵,毫不费力就可以杀死。
一只掉队了,却并不影响它们的大局,它们首尾相连,像一个生生不止的轮回,它们口耳交传,它们搬运食物和蚁后的卵。
它们像一条隐匿的灰线,流动着,而又忙碌着。或许作为人类来说,永远不会理解它们这种不辞辛劳不远万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来回。有时它们一事无成,仍然步履匆匆奋勇向前,寻找粮食和水。有时它们只是为了传达一个讯息,却要走很多很多的路。
面对着蚂蚁,我尽量保持着那份善意,我发现这列蚂蚁,和我以往观察的蚂蚁不一样了,或者说,我和我以前有了区别。
出国前的我,出国后的我,正在异国的我,每一个我都已不同,人生总是向前,所以才有了这般凄凉的夜。
我细细思量,那时的我孤立无援离开家门,在卢塞纳英语都不讲不好,在成人世界的波涛汹涌之中,还是被当成一个孩子来看待。我自以为长大这件事,是年龄成长了,可是老人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在一个生与死的长度面前,我跨越不过。
而我就在这个异度空间里,与国内那一群同龄人一样,期待着拯救与被拯救,在颠沛流离的俗世间安稳度日。大部分人趋于现实结婚生子,这对于我们是一件根本无法选择的事情。怀孕了,就结婚。恋爱可以分手,婚结了一次,谁知道呢。
于是这两年,我似乎领教了世界是何等凶顽,同时也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相对而言。总之,这大概是我这一生里,为数不多而又漫长的流浪吧。
我必须孤军奋战,必须变得比任何人都坚不可摧。面对镜头,我发现自己的眼睛越来越变得冷漠,表情越来越僵硬麻木。自拍我是不笑的,回想起来,我亦是从未曾有过微笑,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本身。
我不需要依傍,甚至开始讨厌那些将手搭在我肩膀上的人,他们的手太脏了,而我的灵魂洁净如尘。我赤身在世界面前,在朋友圈里,在他们挑剔的目光里,我是陌生的,他们并未对我人生里的一切知之甚详。
而我一旦到了返回之际,我已进入下一个阶段,这显得很无能为力,咄咄逼人也好,摧枯拉朽也罢,在按部就班的人生面前,我们早就限定了自己的生死。
这出蚂蚁的戏,到今天夜里就散场了,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只蚂蚁爬在墙沿,它们迷途知返,它们要去合群。
胡猫还在和花猫交配,嘶嚎着,暴力又泛滥。花猫拒绝胡猫一整天了,可还是从了它,它们在蒿草里翻滚交媾,它们露出月牙的牙茬相互啃噬缠绵。
我想我要恭喜花猫可以成为一名母亲了,也要可怜它们的孩子,会是弃儿。但花猫无怨无悔,因为它们受大自然主宰支配。
我贴合着墙壁,用手指抚摸着蚂蚁走过的路线,那一条犹如心电图般的线路。我忽然记得我的心律不齐,记起病房仪器里那些波段,记住那些垂老迟暮的年华,在那些我所历经的岁月,仿佛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成为我不想再回首的人生阶段。
即使这一年和上一年并没有区别,前一天的和后一天的永远是一模一样。每天早上以同样的方式醒来,说着同样的话,而后保留同样的幻想。
我想起了父母、爷爷奶奶,以及许多同龄人,在那群人里,我的朋友太少了;我想起自己曾耗费多少时光,去争取自己其实不想要的东西,因为他们不属于我。
这以往的事,梦里关不住了。
人生的荒野,我们是我们的旅夜人和过宿客,窗外起雨,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