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生活的序

进厂

登记-体检-分宿舍,就这三样程序把这批新进厂的员工折腾了一天,大部人的腿都站酸了。

天都快黑尽了,大家才有了自己的宿舍和床位。

这个宿舍区,前前后后共十几排房子。每排有三层,每层楼中间是过道,过道两边门对门各十间宿舍,过道两头是冲凉房和厕所。每间宿舍中间也是过道,两边各安三个铁床。铁床分为上中下三层,很明显今天上床都没安排住人。不过从墙上贴着的画报可以看出,最上面一层曾经有人住过。

“从今天开始,再不用住二十元一晚的黑旅馆了。”华哥摆弄着今天刚发下来的临时厂牌自言自语。

宿舍里就华哥一人,偶尔有人进来拿点东西又出去了,也懒得打声招呼。

大家毕竟都是新来的,彼此都还不熟悉。

今天的新进员工大约有三千人。听人说,富康电子厂每天都这样,最多的时候一天招进六千人。

华哥当然相信这些传说。几年前他都听说过富康厂有几十万员工,并且工资高,生活好,如果干得久,还会给你分套住房。多少深圳打工的人都想进富康,只是当时富康只招16至18岁的小姑娘,并且还要长得顺眼一点的。像华哥这种年近三十的老男人和出来打了几年工的男男女女,几乎都被富康拒之门外。

但这两年富康出了员工“连环跳楼”事件。招聘的门槛一再放低,从18岁升至30岁,从只招女性变成男的也要。现在倒好,只要没超过32岁,男女都要。华哥就是借这股“东风”进来的,虽然是坐的末班车,总算赶上了。华哥暗自庆喜。

不过,从今天三千大军目测,像华哥这种赶末班车的人并不多,几乎可以用个位数统计。大多数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少男少女。有些刚从学校毕业,据说是通过职业介绍所“分配来的”。他们中有大专生,有中专生,还有些读技校的。因为不熟,华哥当然不知道他们来自哪些有名气或无名气的大中院校,只是“读书无用论”在华哥心里默默地飘过。

这一天,每个人登记用5分钟、体检用15分钟、分宿舍用10分钟,其余的时间全用在整理队形。

先五十人一排,然后前六排向前十步走;再是每排报数,单数的向前一步走;接着又前六排向前十步走,再报数……队伍一会儿就乱了,又重新整理……一天的时间几乎都在整理队形,也不知道是人太多,还是招工的人不会指挥。不过你怎么说我怎么做,不听你招呼随时都有被“踢出”的危险,尽管大家早已腰酸腿痛,也没人敢表现出很厌烦的样子。

最后一来,原先几个或者几十个熟悉的哥们或同学,都被分散在三千多人的队伍里。原来各自熟悉的人站在一块儿,想分在一个部门或分在一个宿舍的愿望都泡汤了。

华哥突然想起去外面街上逛逛,明天搞岗前培训,必须自带笔记本和笔,他要去买回来。再说,这宿舍一个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实在闷得慌。

出了宿舍区大门就是一条步行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人潮涌动的两边是一个接一个的摊位,卖水果的、卖书的、卖脸盆胶桶的、卖床单被套的……应有尽有,不过最热闹还是靠北边那一串搞夜宵的路边摊。无论是搞烧烤的,还是煮砂锅的,或是炒快餐的,个个摊位都挤满了人,到处都弥漫着五香味、烧烤味、啤酒味。

华哥好不容易挤到一个卖文具的摊前,要了支一元钱的水性笔和一个三块钱的笔记本,准备打道回府。他口袋的钱不多,半个月以来天天住旅馆和在外面吃快餐用了不少钱,还要留一点以备急用。他心里更清楚,远在家乡的老婆带着两个孩子,还指望他寄钱回去买奶粉,钱不能乱花。

这时立在商店旁边一个醒目的牌子引起了他的注意。牌子其实是一个灯箱,一米多高尺来宽,灯箱上写着四个宋体字一一专业去铁。

“专业去铁”,这是个什么专业?华哥纳闷着。他从职高毕业出来几年了,算见了些世面,也看过些书报,怎么从没听说有这个专业。

专业去铁就去他的铁,我要回去睡觉,今天脚搞酸了。

华哥笑着摇头回了宿舍。

新工培训

经过一夜的休息,所有人的精气神又足了。

大家早早地来到昨天整理队形的场子上,等待人事部的人来带队去参加公司的新员工教育培训。

凭借对方的身材、衣着或脸形特点,大家都回忆起了自己在昨天队列队形中的位置。今天没费多大功夫,队伍就变得很整齐了。随着一声哨响,队伍跟随着前面的人事小姐向富康厂员工培训中心大楼走去。长长的队伍,显得特别壮观;每个人都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对未来都明显充满着无限的期望。

“一纵队进205教室,二纵队进206教室……”

华哥被分到了405教室。

走进教室,大家伴随着强立体感音响和绚丽的灯光,踏在舒实的地毯上,看着那庄严的讲台和五彩的鲜花,顿时感觉自己即将参加博鳌亚洲论坛一样。此时,幻灯投影正在播放富康集团的简介。虽然一个教室两三百人,但大家都没有拥挤和喧哗,只有不断的惊叹声。

华哥找了个靠后排的位置坐下。啊,沙发软椅真舒服,今天的日子比昨天强多了,他默默地感叹。

“现在开始上课了,欢迎集团公司人事部王副总!”

话音一落,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首先我代表富康集团全体员工热烈欢迎大家的到来……”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笔挺西装的啤洒肚中年男人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讲了很久,内容大概就是富康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讲了公司的组织架构,还讲了很多。

华哥只对一段感兴趣,内容就是员工的晋升发展方向。想当官儿的话,从员工升全技员,再升线长、课长、副理……;想评技术职称的话,从员工到全技员、工程师、高级工程师……

要想往上升,无论走技术路线还是走管理路线,都必须先当上全技员才行。华哥记得很清楚,相信全场的人都心里有数。

真是职场精英,王副总噼里啪啦一个半小时的讲话,只喝了两口水就搞定了。

全体休息上厕所,十分钟后继续。

接下来是总经理办公室执行课课长讲话。这一段有个悬乎的故事,说公司上上下下执行力很强。

“说什么要砍掉员工的头,只留一双手!”众人一听先哆嗦了一下,后才明白,意思是领导发话了,员工只能双手去执行,不允许你大脑去想为什么要做?能不能不做?所以说,要砍掉员工的头,留双手执行就行了。虽然道理明了,华哥还是有点后怕。

还讲,如果董事长发话公司制造人造飞船,那么全公司上上下下都会着手研究制造人造飞船,不会有一个人说:我们行吗?

华哥听到这些段子,尽力地让自己不要笑出来,心想,就像一群疯子。

安全部课长又上阵了……

完后,心理健康管理课长接着讲课,大意就是劝大家莫跳楼……

昏昏沉沉一天终于过去了,大部份的人离开教室时都在伸懒腰、打哈欠……

晚上,所有的人继续逛街,找熟人和同学聊天去了,整幢宿舍空荡荡的。

只有华哥早早的洗漱后上了床。他的朋友都在珠海那边,这次也是为进富康独自慕名而来。他想去公用电话亭给家里的老婆打个电话,但IC卡里剩的钱只够打十分钟了,他决定把它留在后天进车间上班后再打。再说,咱要等明天签合同后,才能算正式员工呢。

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上铺的床板,想着老婆想着孩子,莫名的泪水悄然滑落……

签劳务合同

华哥上床的小胖子起得特早。也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东西,他一会儿翻上,一会儿翻下,把那个三层的铁架床弄得咯吱咯吱直响。

几乎整个寝室的人都被这摇晃的声音从梦中请了回来。

“今天签完‘卖身契’,我们就是正式员工了,起床!”华哥自言自语。宿舍里没人答话,只有小胖嗯了一声,算是给了他一个回应。

人事小姐有交代,今天大伙儿继续到昨天的教室准备签合同和发工衣厂牌那些。

今天,大家自然不要人带队,三三两两自己去就行了。因时间还早,大部份的人都没立即去教室,反正座位足够。

他们索性到培训中心大楼附近去转转。培训中心大楼南边挨着有十几幢高楼,估计有三十多层吧。从隔得最近的阳台晾晒的工衣可以看出这也是富康厂的员工宿舍。后来有人讲,这才是富康名符其实的员工宿舍,华哥他们住的那十几幢矮宿舍是富康厂租来专供新进员工临时住的。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富康厂员工所跳的楼吗?华哥望着那些楼,没说出声。

时间快到了,大家很快地回到教室,基本上都坐在昨天的座位上。

人事部几个人拉着一部小推车,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像试卷和书本的东西卸在主席台旁。当把这些东西分发到每个人手上时,大伙儿才清楚这是《劳务合同》和《员工手册》。

《劳务合同》一式三份,劳动局备案一份,公司一份,员工一份。

上面甲方,乙方……内容都是固定版式,好像和其他厂没什么区别。华哥和大多数人一样最关心的是工资。早都听说富康厂的员工基本都拿三四千,而外面工厂多数只能拿一千四五。

合同的第二页明显地打印着关于工资和上班时间的内容:

甲方每月以货币形式支付乙方工资,月基本工资为人民币1100元。

每日工作8小时,平均每周工作不得超过44小时。加班不得超过3小时,每月累计不超过36小时……

加班工资平时按1.5倍算,周六周日按2倍算,节假日按3倍算……

这跟外面一般的工厂有啥区别呢?华哥和大多数的人开始议论起来,教室里闹哄哄的。

“大家安静安静,先看看合同,有什么不懂的举手发言!”人事部的小姐拿着话筒喊。

“你好,我想问一下,我们的工资只有1100元吗?按照合同又只能加36小时的班,那一个月不只有1500左右呀!”教室里刚有点安静,一个高个子举手后还没等人事小姐叫他,他就主动站起发话了。

顿时,教室里又喧闹起来,基本上也就是和高个子一个意思。

目前,深圳最低工资标准1100。最低工资标准成为标准工资,看来堂堂的富康集团也是这个套路。一丝失落从华哥心间飘过。

“大家稍安勿燥,听我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大伙儿一听人事小姐这话,又静了下来。

“合同是合同,做事归做事。公司现在很忙,正给美国某知名大公司赶货呢。每天加班至少五个小时,只有周日晚上不加班,那现在你算算是多少?至少二千七八了,大家放心,富康的工资比外面高得多!”人事小姐显然有些激动,拿着话筒大声地直差喊起来。

“另外,你主动跟公司签协议放弃购买社保,每个月你可少扣300元,又相当于给自己加工资了,这样多的可以拿三千好几啦!”人事小姐继续撕声力竭地拿着话筒喊。

这时有人拿出纸和笔算了一下帐:除了底薪,每个月平时和周末的加班费都可以拿2000块。不买社保的话,净拿到手是有3000还往上呢?更别说,万一我当官了呢,还要加工资呀!当然算帐的人没说后面这句,他把能拿3000的帐讲给旁边的人听。这个帐你传我,我传他,一会儿教室里多数的人都似乎明白了,接着又恢复了原来的兴奋劲儿。

高工资是拿定了,多数人似乎都吃了定心丸,随手开始翻阅起那本一百多页的《员工手册》。只有少数人还没转过这个弯儿来,比如像华哥这样在打工场上混了几年的老油条。

这《员工手册》也够啰嗦的。印得最多的就是这不准那不准,这样罚款五十那样罚一百,细心的人都注意到了奖励的好像没几条。当然,这些仿佛离大家还比较远,没有被成为关注的对象。

人事小姐见多数人都没什么意见了,开始带领大家在合同上签字,盖手印。

多数人要求不买社保,又都签了一次协议,盖了一次手印。

鲜红的印油沾满了他们的手指头,像被人砍断了一样,血淋淋的……

终于成正式员工了,大家赶紧把刚发下的正式厂牌庄严地挂在自己胸前,并把厂牌的绳带仪式地整理了一遍,无限荣光油然而生。

接下来,每个人获得了两套防静电的工衣,工帽还有一双上班穿的拖鞋,再加十个像小气球一样的白色手指套,时刻准备着踏上富康公司的发财之道。

“最后还讲个事,今天下午大家自由活动,明天按厂牌上的部门,开始各就各位了!”

“明天上班时,大家穿的衣服,裤子,包括女孩子的文胸全身上下都不能带金属的,包括金属钮扣,拉链,标志牌等等。”

“我们又没剪刀又不会针线,怎么弄啊?”

“不用你们自己弄,几块钱搞定,在你们宿舍外面的商店有专业去铁的。”

哦,原来如此,好一个“专业去铁”!

华哥差点笑出了声,只是郁闷为什么要把身上的铁全部去掉?居然还包括女孩子的文胸,真是龌鹾。

不等他继续思考,大家已涌向了出培训教室的门……

下午,所有的人都到“专业去铁”那里照顾生意了,所有的人都为明天进车间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进车间

今天是华哥他们这批新员工第一天进车间上岗的日子,大家都戴好厂牌提着昨天发的劳保用品,早早地涌入上班的人潮。

上班的人真多,跟农村腊月的集市一样热闹。

人群的两边多数是卖早餐的,除了包子馒头豆浆油条,就是炒河粉炒米粉,也有卖烝粉和皮蛋瘦肉粥的,还有河南人经营的油饼加胡辣汤……几乎全国各地的早餐品种都摆在了这条两公里多的街道两旁,当然那些卖厂牌吊绳的、卖钥匙扣和小锁的、电话IC卡或充值卡的小商贩都不会放弃这绝佳的商机。

一条双向六车道的街道硬生生的被大家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偶尔遇到的小轿车一直打着喇叭半天起不了步,骑单车的人也只能一路按铃推着走,还是不如走路的人快。

华哥和他上床的小胖一起终于被挤到了富康工厂大门口。

大门两边的伸缩门早已打开。在保安“橡胶棒”的指挥下,人群自觉的排起了十几条长长的队伍。每条队伍两列纵队,一直延伸到厂区员工打卡的通道。远远看去,这十多条队伍和那十多个打卡通道,就像节日的省界高速收费站。

华哥和小胖也顺利地过了“收费站”,进厂车区。进车间前必须先到指定区域穿好一找到自己的储物柜。他穿好了衣服换了拖鞋,并把自己的皮鞋锁进柜子里。这时,他已感觉几分燥热,又马不停蹄地向自己那个东三楼的生五部制五课跑去。

华哥拖着鞋上气不接下气来到车间的门口,只见车间门口又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进车间前有一个安检门,每个人在安检门下停留五秒钟,如果不出现“嘀嘀嘀”的报警声就可进车间了。多数的人都顺利通过了,只有少数几个人重复几次站上去都报警,安检员大声吼那几个人“回去除铁,回去除铁!”

华哥也站了上去,“嘀嘀嘀”响了,靠近他裤兜的安检门框还闪耀着红绿交错的灯光。他心一惊,有铁?

“有没带钥匙,拿出来放桌上再试。”要不是安检员提醒,他差点忘了。

再试,过关!昨天那家“专业去铁”还是有点专业,华哥欢喜地进了车间。

“新来的站这边!”一个臂上带有课长牌子的人在指挥。一群新来的被零零散散地分配到车间的十多条流水线上,华哥被分到第八线。

每条线有三十多米长,滚动的流水线两旁一个挨一个挤满了生产的工人。华哥终于知道,他们将要生产的是美国某知名公司即将上市的新款手机。除了明亮的日光灯下那一排排工人,还有七八个围着生产线边走边看边走边说的管理人员。

不对,应该是全技员或质检员吧,一条生产线顶多两个线长了得!华哥转念一想又不对,那群人手臂上明明挂着“干部”的牌子。

那先那个课长为啥不戴“干部”牌子,这干部到底是什么职务?

正想着,一个“干部”走过来。

“你们四个当我们第八线的保安,现在公司正在进行防盗演练,你们盯紧点。”

华哥和另三个人在“干部”的指挥下,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方的生产线,时刻扫描着盗贼的到来。他们的眼晴盯得直发酸,只差掉眼泪了,但始终没有看到一个盗贼。

不过,几个“干部”只要转到跟前就会说,“盯紧点”或者更具体的说“盯紧点,莫让旁边那条线的人进我们的黄线区域。”其实,华哥早都注意到每条线的员工都忙得不可开交,上厕所都没时间,哪有时间来串门,什么鬼演习,无聊!

这样无聊的一天终于过去了。晚上十一点,华哥同大家一道出了车间过安检,更衣换鞋打卡回宿舍。

晚上下班的路仍然同早上一样热闹,只是有人逛商店,有人坐下喝啤酒吃夜宵,街道中间的行人变得稍微少了一些。

这时,一辆警车呼啸而来,华哥本能地向旁边的超市方向快步走去。

难道又查暂住证了?华哥有些担心。几年前广东查暂住证很严,华哥几次差点被抓走。这莫名的恐惧一直印在他心里,哪怕这两年基本没人管这事了,但对他只要见了警车治安车都会产生想跑的条件反射。

警车停了,并不是查暂住证的,于是大家围过去看稀奇。原来,一个带线长牌子的年轻人被人打了,打人的人骂那线长不是人,说他跟自己手下的“干部”怎么样怎么样,还说那是他老婆……

一切都是那么复杂,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是真还是假……不过小胖听他老乡说过,这个厂要想升官,没得老乡照顾,就一定要“会事”经常给上级主管送礼请吃喝,或者你是个漂亮的并且特别“开放”的妹妹……

随着警车把当事两方带走,大伙都散去了,回宿舍的回宿舍,喝啤酒的继续喝啤酒……

回到宿舍,华哥发现上床小胖的行李已搬走了。经打听才知,今天生产线上小胖忙不过来,把流水线上的手机堆多了,后来还去上了厕所。“干部”按《员工手册》处罚条例,罚了他一百元。小胖一气之下走人不干了。

顺便,他也打听清楚了,那所谓的“干部”就是全技员,无论你晋升时走管理路线还是技术路线,都必经的那个跳板职位。

小胖走了,虽和自己还不太熟,华哥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许久才进入梦乡……

第二天,华哥也进入了流水线,从此开启了富康的打工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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