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任务和接任务
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大学》
“您就是方先生吧。”一个贵族打扮的中年人对方问渠作揖道“您要调查的事情,我们这里可能会有一些线索。”
方问渠其实不很喜欢“您”这种会让对方显得很老的称呼,他抖了抖黑衣,尤其对于一个刚行过弱冠礼,自我感觉还很年轻的人来说,于是他决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您是?”
那中年人不改彬彬有礼的笑容,他左右张望一阵后,缓缓从怀里掏出一物,那东西是个卷宗,缓缓展开后,细丝织成的镶黄边围住了中间银白细腻的绸缎,那绸缎上写了几个字,然而那几个字并非关键,关键的是左下的大印印出的小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既然如此,这份卷宗便还有个名字——圣旨。
方问渠没有料到这位皇上派来的人竟领着他出了秣阳城,并且一路向南,眼下日头尚早,这位携带圣旨的大人脚力似也十分不弱,不多时,二人便来到城南一间别院。
方问渠自付对秣阳城南的山水地理十分精熟,而这间别院背靠着的小山竟似从来没有见过,如同凭空多出来的一般。眼见亭台轩榭错落有致,涓涓细流从积雪的假山上流下汇成一道小渠,小渠通向一片池塘,虽说冬日万物凋零,但透过小池里正在融化的浮冰依稀能看到几尾漂亮的锦鲤。雕刻细腻的木榫之间无不体现着别院主人不俗的品味。
方问渠由那人领着,穿过一个花架似的廊道,来到一扇装饰清雅的木门前,那人转身进门,并示意方问渠稍待。趁这闲隙,方问渠四处打量一番这间不大的别院:此处于附近山水之间仿佛浑然一体,那曲折的小径和回廊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相信都能看到它的精致与细腻。与江南的柔美并存的是来自北方的豪迈之气,能从屋檐的分明的棱角感受到它们。这小院虽是临时造就,但满足了任何一个挑剔的看客的审美情趣,却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家的手笔。
欣赏完风景,方问渠不免有些狐疑:住在这别院里极其享受是没错,但这里小院前面地势开阔,院内似乎也并没有任何机关守备,就算有玄奇先生随侍在旁,但住在如此随意的地方,皇上也真够胆大的。
少顷,那木门缓缓打开,可以看出开门的是个佝偻老人,着一身因使用日久而显得有些发白的灰色长袍,满脸毫无规律的皱纹与他左手的柳木拐杖极为相称,但那一双深陷的眸子倒是闪闪发亮,令人印象深刻。看他开门时的神情,大多数人一定会误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而和善的老管家,但方问渠还是认出了他是谁:“怎敢劳动玄奇先生大驾,小子惶恐。”他见礼之后赶忙进入门内,作了个手势请玄奇先生先行入内,自己将门关上。
屋内是与院子里的清朗截然不同风格,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并未开窗的屋子。玄奇先生在屋子中央的一把灯挂椅上坐定,示意方问渠在旁边的另一把上就坐。玄奇先生即便是坐在椅上,双手却还是倚靠在柳木杖上,饶有兴味地看着方问渠落座。后者略微整理前襟,稍稍抬起下装的前摆,落座时上半身却始终笔直,坐下后,两只手自然放在膝盖上,浑如一口气息内敛的钟。
“连普普通通的‘坐’也这么多规矩,老朽若是像你这般活得累,怕也活不了这么久。”玄奇先生先开口道。
方问渠坐着见礼道:“先生说笑了,习惯了便也不觉得累了。”
玄奇先生反倒显得更欢快了:“你家夫子都是到了七十,方能‘从心所欲不逾矩。’你不过区区十来岁少年人,倒是悟道得早啊。”
“晚辈前些日子刚行过冠礼。”方问渠小心纠正道:“在下所行不过依从‘克己复礼’,怎比得上夫子能够‘从心所欲’?”
玄奇先生拍了拍脑门:“老啦!总是爱忘事儿,时间过得飞快,你这小娃娃都二十了。”
“先生大智若愚,断不致忘了皇上何事召见晚辈。”方问渠玩笑道。他幼时便在门中见过玄奇先生,那时玄奇先生还带他吃过糖葫芦,一老一少相谈甚欢,也可算得上忘年交。
二人方在谈笑,玄奇先生面色忽然一凛,叹了口气道:“你此番下山,是来查那件事的吧,且和我详细说说。”
方问渠暗暗惊讶玄奇先生消息灵通,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不过,这件麻烦事若是能得到玄奇先生的帮助倒也不错,他如实叙述道:“昨夜戌时,巡夜的五师弟发现鸣砖有被踩过的痕迹,他一路追踪,终发现守墨轩顶上有一黑衣人。师弟与他过了数招,竟是不分伯仲,贼人料知轻功不及师弟,竟将从守墨轩中盗出的典籍抛向龙纹池中,趁师弟抢书之际遁走。事后,发现有三名守墨轩中的值守弟子不幸牺牲,从伤口来看,皆是一招毙命,而且……《天元遗录》不见了……”
听到这里,玄奇先生缓缓开口道:“一个问题:你师弟他,与那贼人过招之时,出‘剑’了吗?”
方问渠缓缓点头,心情似是十分沉重。
玄奇先生却像早已料到:“这贼人功力倒是不弱,不过他最后若不耍些手段定然无法逃脱,毕竟‘木铎出鞘,千里追魂’,如今的天下已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功力不弱倒还在其次,关键是……”方问渠苦恼道。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囚牛阵数日前被破,许多重犯越狱潜逃,至今没有抓回来一个,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怎样?聪明如你应该想到是怎么回事了吧,也该知道皇上为何召见你。”
守墨轩最难攻破之处就在于其外围的守卫阵法,这阵法几可说是普天之下独一无二,除了帝都的囚牛阵——关押帝国中最为穷凶极恶的犯人的地方。这两处阵法的来历可不简单,正是二十年前江湖第一奇人——鹤归老人所布。其人却已在十二年前忽然失踪,有人说他已经羽化仙去,也有人说他去了方外云游,总之再也没人见过他。
“也就是说,破了囚牛阵,放出重犯的,和杀死我同门,盗走《天元遗录》的极有可能是同一批人。不止如此,他们也许还与十二年前便已消失不见,只留下无尽传说的鹤归老人有关。”方问渠分析道:“但这世上难道还有人能够懂得鹤归老人那精妙绝伦的阵法?而且我从未听说过这位鹤归老人收过弟子或是有过传人。”
玄奇先生道:“嘿嘿,世上的事情哪能说得那么清楚呢?”
方问渠道:“所以皇上召我前来,便是因为这两件事极为相关,希望我顺便查一下囚牛阵被破一案以及那些越狱重犯的动向。”
玄奇先生道:“这伙人的动向,据我们之前的调查已经有一些眉目了。”
“不错。”屋里踱出一名身着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他接口道:“而且,他们明日似乎打算在中州楼有所行动。”
玄奇先生和方问渠见了这男子,倒是不约而同地连忙下拜道:“皇上。”
“方问渠,”这年轻的皇帝开口道:“这事,你可为难?”
方问渠赶忙道:“我门世受皇恩,而此事牵连甚广,皇上愿意交给草民来查,草民敢不蹈死?”
那皇帝却干笑两声:“究竟是你门受了皇恩,还是太祖以及朕受了你麟剑门的恩惠,我相信你怀里的铭牌已经记载的很清楚了。也罢,这事交给你我也能放心些许.”
“皇上过誉,草民不敢。”
“嘿,不敢?你儿时却怎敢与朕抢糖葫芦?”那皇帝不无记恨地说道。
方问渠不敢搭话:“……”
“稚子之戏,皇上岂可当真?”玄奇先生打圆场道。
“虽说君无戏言,朕就不能开个玩笑了?看把你们吓的。方问渠,朕会派最得力的手下协助你,还请你务必查出这帮恶贯满盈之徒汇集中州楼所谓何事,必要时,可以动武。”
方问渠心道,若当真如此,那《天元遗录》出现在中州楼的机会可就很大了,他忍不住问道:“草民斗胆,敢问皇上,这消息几分可信?”
那皇帝撇了撇嘴:“十分可信。待你进的城内,到了中州楼左近,自会有人接应你。”
三人坐下又稍作商议,便有侍者看茶,却听其中一人禀告道:“皇上,帝都带来的泾阳茶已经告罄了。”
那皇帝微微一笑:“这还不简单,管城内的花雨阁拿些便是。”说罢,丢了一块令牌给那小厮。
商议一会,方问渠见并无更多确切消息便又问道:“皇上,您说的那个最得力的手下,不知是哪位高人?”
“她嘛。”皇上看了一眼玄奇先生:“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不过做事却极有分寸,在需要的时候,她定会出手帮你的。”
用完茶,方问渠先行告退,屋子里,明灭的灯火下,皇上不解道:“先生,中州楼一事托人告诉方问渠一声不就行了,何必辛苦他特地来城南走上一趟?”
玄奇先生捋了捋胡须,目光却有些飘忽:“如此重要的情报,托人传信难免生变。况且,命运的际会恐怕就要开始了……”
方问渠好容易出了别院,他寻思道:皇上应是十分倚重这位手下,竟似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但说来说去,皇上又真正信任谁呢?几年不见,他面上虽在说笑,但城府更深了,完全无法猜透所思所想,再也不是儿时那个能无忧无虑打闹的“师弟”了。不过转念一想,这毕竟也是好事,说明他修习帝王之术有成,现今国泰民安,邪魔退避,为人臣子确实该因此感到庆幸。
想了这些,却又不得不为皇帝的安全担忧了,所谓千虑一失,他刚才吩咐小厮去花雨阁取茶,若是有心人见到这一幕,又趁机追踪,事情便有些难办了。虽说有玄奇先生这个大高手在,但这别院毕竟不比皇宫大内戒备森严。思虑至此,方问渠左手微张,便是一声清脆的剑鸣,山峦背后似有人影闪过……
明日难免一场恶战,想到这里,他倒是不急着回秣阳城了,大战之前,散散心,调整状态是极为重要的。不止如此,谋定而后动向来是个好习惯,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这里是回城路上的一处僻静山谷,以前修行遇到障碍时,方问渠便会来此静坐冥想。他寻一隐蔽之处坐下,午后的暖阳最是舒服,此刻的山谷虽没有春天的生机盎然,鸟鸣山幽。但方问渠仿佛能听见雪渐渐融化的声音,谷中的那棵老槐树的树杈上竟生出了长长的冰锥,望去倒似一棵剔透的垂柳。
从囚牛阵越狱,在麟剑门偷盗《天元遗录》这两件事无一不算是震惊天下的大案,但元凶如今居然胆敢明目张胆地在中州楼出现,若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便是他们确实实力雄厚,有恃无恐。
冷热交替之间,方问渠的思维却更加明晰了:囚牛阵不止有精密的阵法而且守卫森严,帝国的多名高手聚集在此,虽说阵内有许多驰名天下的妖魔鬼怪。但既已拥有攻破囚牛阵的实力,何必还在乎这些所谓的“助力”呢?况且这些魔头以前多是一方之霸,性子怪癖,纵然将之救出牢房,也未必甘心屈居人下,能够“为我所用”的仅仅是一小部分而已。所以,无论怎么看为了救出这些大魔头而进攻重兵把守的囚牛阵都是件亏本买卖。
同样,《天元遗录》上虽然记载着不世神功,但艰深晦涩,即使悟性超群,也并非一朝一夕能够练成。以掌门的天赋异禀,凭借前人笔记心得,也不得不闭关三年方能悟出天元十九剑这样最为粗浅的招式。以麟剑门地位之高,实力之雄厚,盗走《天元遗录》的人基本上只有倒霉这一种结果,最可能的情况就是书还没翻几页,人头便不属于自己了,因而,这也算是一件亏本生意。
任何人都不会做必定亏本的买卖,这股恶势力一定有着自己的目的。随着对已发生过的两件事的分析,方问渠已然洞悉了这伙人的意图:出名——攻击囚牛阵不是为了释放罪犯,而是想要惊动天下;偷盗《天元遗录》不是为了里面的神妙功法,而是想要世人皆知。然而不幸的是,前一件事情已经被朝廷封锁了消息,后一件事情也被麟剑门封锁了消息,虽说这伙贼人“不辞辛劳”,但天下真正知道他们存在的人,依旧少之又少。
这也就好解释,他们这一次为何将聚首的地点选在了中州楼。中州楼地处大城闹市,这里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任谁想封锁消息都绝对无法做到。
那么,他们想在中州楼做些什么呢?中州楼既无穷凶极恶的罪犯,也无驰名天下的秘籍,虽说时常有绅豪大富光顾,但抢钱应该有更好的选择,中州楼的价值就在于它本身的名气。“我若想要出名,该在中州楼做些什么呢?”方问渠这样问自己,于是“火烧中州楼”这样的字眼不合时宜地呈现在他的脑中。
想起楼中的无辜百姓,又想起了中州楼与“她”的渊源,方问渠缓缓握紧拳头: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幽谷极为空旷,按说该是针落可闻,但方问渠的耳际却忽然响起了若有若无的笛声。这笛声开始非常微弱,几不可闻,但由弱渐强,婉转悠扬的曲调仿佛吹笛人就在身边。方问渠大惊,不早不晚,偏偏在这僻静山谷响起了诡异的笛声,不能不使人联系到明天即将碰面的那伙不法之徒。他平日并不惧怕与人放对,但此际佩剑不在身边,来的若是超一流高手事情可就有些麻烦了。
他凝神细听,只觉这笛声声源似乎来自谷边的高崖上,却说不出的神妙。方问渠虽非音律行家,却也知道笛子是一种再简单不过的乐器,村夫牧童人手皆有,是上不得大雅之堂的简易品。乐为心声,笛子所表达的情感也不外乎是些桥头桥尾的男欢女爱,春夏秋冬的幸福生活……但这笛声却说不出悲怆动人,描绘得并非寻常喜怒哀乐,虽是平凡乐器,此人所奏之境竟好似天地与其同悲,万民与之同愤。曲调继而一转,好似美人断肠、良人魂归,足令闻者潸然泪下。
方问渠本在全神戒备,生怕来的是敌方硬手,但不知不觉间竟为这笛曲所感,黯然神伤。他也曾有幸欣赏过宫廷名伶的演奏:词曲相和,绕梁三日,殊为难得。但此人乐艺之高实为平生仅见,在没有梁柱回响,没有他人伴奏的情况下,单凭一支笛子竟能达到如此神而明之的境界。不止如此,所谓相由心生,若是乐曲中没有真情实感,也是绝对做不到感人至深的,由此可见,此人必定生世坎坷,遭遇离奇。
想到这里,方问渠基本可以确定这吹笛人并非什么“敌人”,只因偶然路过这处空谷,见其僻静无人,景色非凡,因而心有所感,这才以曲抒发。乐艺既高,经历曲折且又感情丰富的奇人并不多见,方问渠不免起了结交之心。但转而想到自己肩负重任,现在交朋友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既然现在无缘识荆,这吹笛人必然又是以为谷中无人,方才直抒胸臆。一念至此,方问渠却怎样也自在不起来了。想起子曾经曰过“非礼勿听”,在这空谷之中听这首表现他人情感的旷世之曲好似无意中听到了他人隐私,直如偷窥一般。虽然此刻偷听绝不会有人知晓,但君子之行,当如日月之昭昭,未经人家许可就听人家的曲子甚至心事实在不妥。
方问渠左手微曲,又是一声剑鸣,这声剑鸣清脆而不嘈杂,听来虽不甚响亮,但方问渠相信那吹笛人能听见。几乎在剑鸣的同时,那笛声戛然而止。打扰了人家的雅兴,方问渠也微感抱歉,但君子慎独的道理时时在耳畔,他实在不允许自己偷听到底。
盘桓一会,那吹笛人并未现身,方问渠也对于明日中州楼的事情计较已定,剩下的也只好随机应变。他见天色渐晚,便离开空谷,回到城中,随意找了间客店住下。
翌日,方问渠起了个大早,来到中州楼门口,想起皇上说“到时自会有人接应。”他四下打量一番,并未见到所谓“接应的人”,倒是中州楼左近有个算命的在徘徊。这人一身术士打扮,身后的破竹竿上挂了一个大大的“易”字,那“易”字歪歪扭扭,显然是临时写就。这算命先生本人相比他的招牌在不靠谱方面也不多承让,瘦小的身体上套着不合身的破道袍,一双眼睛倒是大而有神,但看去倒不似能断生死的阴阳眼而是像稚童一般天真无邪,她拙劣的化妆本事明显地表露了她其实是个算命姑娘而非算命先生。
那算命“先生”本在来回观望这中州楼进进出出的人群,见到方问渠站在前面,他神色一变,竟似猛然发现了一块大宝藏。忙不迭地跑到方问渠身前,开口道:“公子,嘿,公子留步。”
千年之前,夫子已然有言“敬鬼神而远之。”于算命云云,方问渠当然是半点不信,但对方已经挡在自己身前,毕竟还有个“敬”字在前,说不得要应付一番。“先生有何指教?”方问渠觉得这算命先生的年纪似乎还不如自己大。
那算命的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指教谈不上,公子您肯定觉得我是来骗钱的罢。”
方问渠并未多言,但他一脸的不信显然如同在回答:“难道不是么?”
“小道是看公子您样貌奇特,一时技痒,免不得和您套几句近乎。”
此际中州楼当真是是非之地,方问渠不想与他多做纠缠,但若即刻离去,万一他又上前追究反倒引人注目。他只好道:“在下与众人一般,一个脑袋、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不知有何奇特可言。”
那算命先生道:“公子内火极旺,想必高堂健达;公子这番行来中州楼恐怕也是沾那二位光,方能及时行乐。而且……”那算命先生瞟了方问渠一眼“这中州楼里怕是有公子的故人相候,看方今严冬未尽,公子却面泛桃花。估计呐……是位绝世美人儿。”
方问渠自幼父母失踪,承蒙师父收留,方不至饿死街头。至于来中州楼的原因更是与“享乐”无半点关系,他只愿敌人不要坐大就好。况且,他可不记得他的故人里有什么“绝世美人儿”。这短短两句话却全都谬以千里,方问渠想赶紧将这算命先生打发走,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递给那人,只求他行个方便。
自古街头算命看相,或有真才实学,或为坑蒙拐骗,谁不是仗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求个财路?可眼下这人,却对递过来的银子接连摆手:“公子低看小道了,这相学本是替人排忧解难,却关金银何事?公子,您眼下可是有血光之灾啊。”
方问渠笑道:“先生怕是真有血光之灾。”只见一只蚊子附在那算命先生露出的手上,肚子兀自越涨越大,方问渠作势伸手去拍,却被那算命先生拦住。
但那蚊子似也收到了惊吓,那算命先生捉它不住,只有任凭它向楼上飞去,他转而无奈道:“公子有所不知,这蚊子是小道养的。”
方问渠曾听说过,穿过西边藏境高大的雪山,有一个遥远的地方叫身毒,那里的西方教有个故事称作“舍身饲虎”。但饶是博学如他,这“舍身饲蚊”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来了好奇心:“先生何故饲养这般害虫?”
那算命先生掏出一个透明小盒,只见里面竟是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蚊子,有褐色的、黑色的、红色的、花斑的不一而足,浑如一团灰色的烟雾,望去令人作呕。他开口道:“我养这些东西可是为了救人命的。”
方问渠这辈子听说过的所有离奇的事情加起来还抵不过这一件:“蚊子吸人精血,很多被蚊子咬过的人还得了奇怪的疾病,你把这些蚊子圈养起来,难不成能训练它们从良?”
那算命先生道:“正是如此,公子可知道很多病症都是血液引发的?许多药物直接服用效果并不显著,反倒是使药草直接溶于血液会好很多。所有我平日就让这些蚊子将药物当做水饮用,按蚊子的颜色分门别类。需要用的时候只需让这些蚊子叮咬患者,蚊子在吸血之前会注入某种液体防止血液凝固,这些药物自然会顺着蚊子的嘴流入患者血液内。”
都说父母精血不可轻弃,算命先生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论,方问渠自然难以接受,况且,利用蚊子叮咬来治病,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方问渠不禁打量这人,道袍还是一般破旧,眼神望去还是一般天真,贴在鼻下的假胡须依旧可笑,说的话还是毫无逻辑、颠三倒四,但不知为何方问渠细看此人却好像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门道。一句话忽然跑到了方问渠的脑子里““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这是夫子当年驱车前往周室向老子求礼之后,对他的评价。高人行事难以以常理揣度,所谓真人不露相,这算命先生恐怕并不简单。
方问渠铺一愣神,那算命先生却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想起还有正事,他赶忙收敛心神。
忽见楼里行出一人,径直向他走来,作揖道:“先生,若有何需要,请与小人说。”方问渠打量着他袖口内侧的银丝扣——大内侍卫的暗记,心里一番思量:最好能够就近看住易于放火的地方,同时又要隐藏身份。他开口道:“带我去厨房吧。”
方问渠忽然转过身来,盯着不远处的矮墙。“怎么了?先生?”那大内侍卫不解道。“没什么,”方问渠回过头来向厨房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