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儿和幺儿

在谈论诸如我的童年、我的回忆、我的生活等等话题之前，不可避免的，需要谈论到承载“我”这个精神意识的物质载体，也就是单纯作为一个人类而存在的物质的“我”，而绕不开的、首先必须讲到的就是我的父母。

毕竟，没有他们，也就不会有我。

和中国的绝大多数小孩一样，我跟爸爸一个姓，从小到大填各种表格被问及家庭关系的时候，也是按照惯例先写爸爸的信息，然后才是妈妈的，但是从相处时间、亲子关系、了解程度来说，妈妈是完胜爸爸的。

我喜欢从简单的事情开始，所以，先说说我的妈妈吧。

妈妈出生于1970年，年末，距公历新年只剩两三天。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她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一整年的一人份粮票，“会挑时间”，是妈妈人生得到的第一个赞誉。

作为家里最小的妹妹，妈妈有四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外婆常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她有七个孩子，最爱的还是她的幺女。这话不假，外婆说我妈娇气得很，哺乳到三岁半才断奶；小时候经常生病，大瓶大瓶地输液，外婆就握着她的手守一晚上；年纪小抢不到菜，只会哭，我大姨就买了三四个小碟子，让几个年龄小的孩子各吃各的；每个人都有必须要做的家务，但该她扫的地全是舅舅帮她扫的；高中住校每月回家一次，外公怕她吃不好，就让外婆炒上肉末芽菜和肉末青椒，淹上熟油放在瓶子里，快60岁的人，每周两次风雨无阻地骑两小时自行车给妈妈送去，送到后来我妈说吃厌了不想要，才换成了多给零花钱。

也听我爸提过，他跟我妈刚结婚的时候，我妈不会做饭，看见我奶奶杀鱼就尖叫着跑走了，新婚那半年，不是吃面就是吃市场买的、被煮成肉馅面片汤的饺子。我爸说，他也曾经“反抗”过一次，连续吃了快一个月面后，他问了一句“今天咋个（怎么）又吃面”，年轻时说话轻言细语、脾气超好的我妈什么也没说，直接把面倒掉了。从此之后，我爸就养成了给什么吃什么的“好习惯”，不管是用牛奶煮的猪肚汤还是用可乐炖化了的鸡翅，只要是我妈做的，他都能开开心心全部吃光。

至于我，完全没浪费我妈的粮食，吃她做的饭二十几年，顺顺利利长到一百多斤。

我妈现在50岁了，采买、做饭、家务，无一不通，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基本是她一人包干，我和老爸也就偶尔“帮忙”罢了。“小公主”结婚之后，慢慢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和普通的母亲，白皙的皮肤有了几粒色斑和晒斑，笑起来眼角有了不少鱼尾纹，纤柔嫩滑的手也变得干燥粗糙。但是在我眼里，她还是要比同龄人看起来年轻的，尽管退休后开始有点“不修边幅”，扔掉了好些以前最喜欢的细跟“恨天高”，更偏爱平底鞋和宽松运动裤和长裙，但是出门逛街、跟朋友喝茶、出去玩的时候还是会提前一天选好衣服，涂个口红，偶尔也撒点香水。

我和外婆都喜欢看她高高兴兴打扮着准备出门的样子，外婆说，不管多大，我妈也还是她最喜欢的那个穿着蓝青色裤子，哭着想要碎花小洋裙的爱美小丫头。我也是，不管多大，我也总希望她是我那个开个家长会也要郑重其事选好衣服、搭好丝巾，被我所有同学称赞“气质上佳”的妈妈。

愿她一直身体健康，愿岁月不败美人。

我爸比我妈大三岁，是67年生人，也是他们家的“幺儿”。但他这个幺儿比较特殊，我爸他们家和那个时代绝大部分响应国家号召多子多女的家庭不一样，只有他一个小孩，他是他们家的独生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我爸是被抱养到他们家的独养子。

所以，与妈妈温暖有爱的家庭不同，爸爸是在一对不怎么懂爱，也不怎么会爱的父母的养育下长大的，我跟爷爷奶奶接触不多，也只在他们身边长到三四岁，上小学之后就只是逢年过节才见上一面，共同的记忆不多，但基本没有什么温暖的回忆。

或许原生家庭的影响确实是每个人都无法摆脱的桎梏，爸爸在我的印象里不算是个“可亲”的父亲，他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加上我小时候他做长途货车运输，在家的时候很少，我跟他并不是很亲近，在成长中对他的印象也很模糊。

很清楚记得，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他对我和我妈发了很大的脾气，原因是我跟舅舅很亲近，舅舅捏我脸、掐我胳膊之类逗我玩儿我都很配合，笑嘻嘻地很高兴，但是他一旦捏我、掐我，我就要大哭。那时候他发了很大的火，把我拧的很疼，还很暴躁地责怪我妈，说不知道她怎么带的孩子，他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跟他亲近。加上小时候犯了错，都是我爸收拾我，我也不算是个像我妈那样温柔的人，青春期的时候看不惯他的种种做派，基本上跟他没什么往来，矛盾最激烈的时候整整三个月没跟他说一句话。

直到上大学之后，他年纪大了些，变得稍微温和沉稳，我也度过了青春期和黑暗的自我挣扎，我们的关系才缓和起来，但也仅仅是缓和而已，谈不上什么父女情深。

那时候，我特别羡慕身边的朋友，他们的父亲会陪女儿游泳，会跟女儿逛街，吃饭的时候会主动给女儿夹菜，会给女儿写长信，会跟女儿谈心……那时候，我常想，或许世界真的是公平的，给了我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给了我世界最深最好的母爱，为了公平，不得不给我一个不那么好的爸爸，不得不让我很少体会到父爱。

其实，到这几年我才慢慢开始了解我爸，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什么朋友、也没什么兴趣爱好，喜欢打麻将，但是因为没什么牌友又总输钱，也只有逢年过节才打打，兴趣来了的时候喜欢折腾做饭，意外还很好吃，偶尔喜欢贪点小便宜，但是根本上是个勤劳、正直、能吃苦，对家庭很有责任感的人，也是个心思敏感又渴望得到爱和关注的人。

我妈常说，你小时候你爸每次回来，都会给你带当下最流行最漂亮的玩具，你小时候的衣服、玩具、糖果都是附近小孩子里最好的、最时髦的。我也记得，从小到大，尽管家里并不富裕，但是只要给我爸说，我和我妈就能想要什么有什么。

我爸现在也老了，不再性格冲动地跟人吵架、打架，不再在夜里开车开得飞快“炫技”，也不再对我“吹毛求疵”，年轻时候不注意身体，这两年最常跑的地方就是医院，瘦了二十几斤，逐渐变成了一个瘦小、病弱、消极、固执的老头。

他不会说，也不会表达，脾气不好，也不够温柔，但我想，我妈和我应该是他这一辈子最重要、最爱的人。

我的父母是普通平凡的人，普通的身高长相，普通的家境，普通的工作，为了生存，为了养育我，为了给我他们能给我的一切，认真努力地辛苦工作，他们为平凡生活中小小的快乐欢欣鼓舞，也为岁月里无可避免的悲伤而痛苦。

世界很大，他们见过的风景很少，人很多，他们认识的很少，活到知天命的年纪，也还是一个喜欢温柔体贴的“费云帆”，一个喜欢凡事都要争个输赢，或许作为独立的人，他们并不是大众认可的“成功的人”“睿智的人”，但他们已经是我最成功、最睿智的父母。

是这个世界最爱我，以及我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