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老饕们都知道,城东夕水巷里有家炒饭摊子,炒饭味道堪称一绝。
掌勺的摊主姓罗,年纪六十岁上下,大家都管他叫罗老头。据说罗老头年轻时在五星级大饭店当过主厨,行事做派自有大厨风范,连做最简单的蛋炒饭都透着股傲气劲儿。
譬如他做炒饭从不单炒,嫌那样小气麻烦,每次都是连攒了好几张单子,一气儿炒完。
先用那柄大铁勺往锅沿上“梆梆”敲两下,算作开场,半打鸡蛋加整盆白饭都填在那口大铁锅里,堆的顶尖儿直往上冒,罗老头举锅的左手臂上青筋暴起,右手抄着一柄长勺,耍的气壮山河,虎虎生风。
饭粒与蛋花跃在半空颠来倒去,依次跟锅底亲密接触,直至全染的油汪汪热腾腾,出锅前再洒一把小葱段提劲,不出五分钟,一大锅蛋炒饭便做好了,分装到若干餐盘里,从来不多,从来不少,分量刚刚好。
这炒饭价格便宜量又足,可滋味口感绝不含糊,好吃到销魂。
罗老头这边刚将饭盛好,旁边守着的客人立刻巴巴儿地把饭接过去。虽说小菜和米汤都得自己添,坐的位置也只有路边一排矮板凳,但就冲着这口绝妙的好味道,吃货们还是将队从巷子口排到了巷子尾。
其实多花点时间排队都是小事,大家最怵的还是罗老头的暴脾气,跟那灶火一边儿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窜得老高,来这儿的无论熟客生客,就没有不给他那暴脾气燎到的。
不能单炒不能打包都不算啥了,客人但凡是接饭慢了、吃饭剩了、用过的纸巾没扔对地方,都可能惹来罗老头一顿大嗓门吼,偶尔再来一两个想插队的想逃单的,那更是不得了,看罗老头不给他骂出个狗血淋头,抱头鼠窜。
即便如此,罗老头这炒饭摊子的生意还是旺,食客们总是一边刨着美味的炒饭,一边小声八卦罗老头这么好的手艺,以前也在大饭店干过,如今怎么连家正经馆子都没有,身边好像也没个家人亲友,只沦落到孤身一人来出摊呢?
时间倒推回二十年前,那时候的罗老头还不是罗老头,靠着一份实打实的好手艺,他在城里第一家五星级大酒店里当上了餐厅总厨,里里外外都能被人带着敬意称呼一声“罗师傅”。
罗师傅事业顺风顺水,家庭生活也是和和美美,娶了酒店隔壁中学里年轻漂亮的杨老师,又生了个可爱的小女儿,被罗师傅当成心头宝,小名唤做“蓓蓓”。
每天下班回家,罗师傅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蓓蓓亲,平日里对蓓蓓怎么疼爱都觉得不够,女儿要什么给什么,看得妻子杨老师都有些酸,说咱家老罗看着粗粗框框的,怎么就能把女儿宠得这么娇惯。
当然罗师傅只对小女儿如此纵容,对着手下那帮年轻厨师,他可没这种好声气。
毕竟要管餐厅后厨那么大个摊子,还要带一帮子不靠谱的新人,事情多任务重,压力也尽往他身上压,罗师傅的脾气是出了名的火爆,但凡手下厨子们做事有丁点儿纰漏,马上得挨一顿凶猛招呼。
像是上次罗师傅的徒弟小张没按他的要求来规规矩矩处理肉片,自作聪明地给肉片裹上嫩肉粉,就遭了罗师傅好狠一顿吼,吼得整个后厨不敢吱声,就听见各种扎心的话满天飞,扎得小张整个脸色白惨惨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
大家都对小张很同情。
不过效果也是立竿见影,那次过后,后厨的新人们确实老实了不少,再不敢偷半点懒。
在罗师傅的带领下,餐厅的口碑是越来越好,压在罗师傅身上的担子也愈发沉重。
这显然也加重了他的暴脾气。
说实话,这幅爆脾气放在后厨那闹腾地方倒不全算坏事,没点儿脾气的主厨根本镇不住场子,可坏就坏在这人的性子没法切换自如,上班时引发的坏脾气,有时会不可避免地被罗师傅下班后带回家里去。
久而久之,连性格温和的杨老师也受不了了。
夫妻两个开始从小吵到大吵,后来还互相摔东西撂狠话,气得杨老师带着蓓蓓回了娘家,托人传来一句话,不想再跟罗师傅继续过了。
罗师傅这时候后悔了,连忙赶过去给杨老师赔不是。
然而人的性子就是那么难改,明明罗师傅是过去求杨老师原谅的,几句话不对付又吵了起来,任人怎么劝都劝不好。
杨老师彻底死了心,扔给罗师傅一张离婚协议,说蓓蓓归我,其他家产你看着分吧。
罗师傅这时候才意识到事情真的没法挽回了,请假回家连着烂醉了好几天,然后清清醒醒地去找杨老师,说家产可以全归你,但蓓蓓你得留给我。
杨老师不肯松口。
两口子就在小女儿的监护权上较起了劲儿,又争得好一番鸡飞狗跳。期间杨老师托关系给女儿换了个幼儿园,离罗师傅工作的酒店非常远,早晚接送也很上心,半点儿见面的机会都不给罗师傅留。
怕自己以后再也见不着蓓蓓了,罗师傅说什么也不肯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还隔三差五赶在幼儿园放学时间偷偷去校门口蹲点,只为能在小女儿被妈妈接走时多看两眼。
看着蓓蓓蹦蹦跳跳笑得一脸灿烂,罗师傅心里滋味儿可比灶台上的任何一种调味更复杂。
他不想两口子离婚的事伤害到蓓蓓。
可他也是真的怕,怕蓓蓓有一天,会彻底忘了自己这个爸爸。
蓓蓓生日那天,罗师傅到底是没忍住。
趁着杨老师还没下班,罗师傅提前赶到幼儿园,编了个借口想把蓓蓓接走。恰巧那天幼儿园轮着个没经验的新老师代班,不知道蓓蓓父母间的纠葛,看蓓蓓欢呼着扑进罗师傅叫爸爸,便让罗师傅领走了孩子。
蓓蓓一路上都在追问爸爸你最近怎么不来接我了,妈妈说你出差了,我好想你啊。
罗师傅无言以对,只问孩子想吃什么,爸爸今天都给你做。
蓓蓓便马上忘了先前的烦恼,咧嘴一笑:“蛋炒饭,蓓蓓最喜欢爸爸做的蛋炒饭!”
这是罗师傅的拿手绝活儿,蛋炒饭里从来见不着蛋,炒出来的饭粒儿却是颗颗金亮,扑满蛋香,以前每次做,蓓蓓都能开开心心多吃一碗饭。
罗师傅听得心酸,连声应着,回去便开始淘米做饭。
趁着电饭煲还在蒸饭的功夫,罗师傅挑出一把最尖利的刀,给案板上的鲜鱼剖肚去鳞。
鳞片去到一半,酒店那边突然来了电话,说是后厨临时出了岔子,今晚来的客人又尊贵,得罪不起,让罗师傅赶紧过去救场。
蓓蓓在一边听得半懂不懂的,小嘴巴撅了起来:“爸爸,你又要去上班啦?”
罗师傅为难地笑笑,大手摸在蓓蓓头上:“蓓蓓乖,爸爸先让小张叔叔过来陪你。别着急,爸爸很快就回来给你过生日。”
等罗师傅处理完后厨里的突发事故,急匆匆赶回家里,见到的却不是自己临时叫来看孩子的徒弟小张。
而是来找孩子的杨老师,正坐在满地狼藉间抱着蓓蓓痛哭。
见罗师傅回来,向来文弱的杨老师扑过来就是一耳光,把罗师傅打得有点懵。
“看看你徒弟小张干的好事!”杨老师哭得声嘶力竭,手里拎着条染血的小内裤,“那个畜生!我们蓓蓓才四岁!他怎么下得去手!”
罗师傅猛然僵住,目光越过还在哭喊的杨老师,看向坐在地板上的小女儿。
蓓蓓乖乖巧巧地坐在那儿,两条光生生的小腿随意摆动着,漂亮的小脸蛋上蒙着一层懵懂,并不明白自己刚才究竟遭遇了什么。
她看见罗师傅回来了,立刻笑了起来,朝罗师傅伸出手:“爸爸,我饿了,我要吃你做的蛋炒饭。”
罗师傅耳边轰的一声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几步跨过客厅进了厨房,看见案板边还摆着那把杀鱼刀,刀刃锋利,寒光瑟瑟。
罗师傅记不清自己这辈子究竟用那把刀宰杀了多少鸡鸭鱼。
但用来捅人,单单就只那么一回。
人的骨肉并不比寻常的鸡鸭鱼肉更为坚韧,更何况罗师傅的刀工本来就是出奇的好,一出手便能避开关节筋骨,直直往要害里扎,血花瞬间迸了出来,喷了罗师傅满脸,还带着温热。
被扎的小张靠墙缓缓坐了下去,嘴巴剧烈开合,像条被剖开的鱼,徒劳挣扎。
但死鱼的眼珠总是木讷黯淡的,小张的眼色却还透着疯狂与凶恶。
他半笑不笑地盯着罗师傅,脸色白惨惨的:“师父,你以前只管骂够了我,眼下我也毁了你女儿,咳咳,我……我不亏了……”
刀“哐当”一下从罗师傅手上掉下来。
一贯暴脾气的罗师傅手足无措地跪倒在地上,嘴巴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一句话。
后来杨老师去探监,罗师傅交给她一张签好名字的离婚协议书。
“钱都在卡上,房子你卖了,带蓓蓓走,别再来看我了。”罗师傅说这话时,一点儿坏脾气都没有,语气挺和缓的。“是我对不起蓓蓓,就当她没有过我这个爸爸。”
等罗师傅出来,快二十年过去了。
年富力强的罗师傅变成了满头白发的罗老头,没家人,没朋友,没财产,没工作。
曾经存在于罗老头生活里的那些旧物事,就跟这城里被拆迁的老片区一样,早变了样貌,什么都没剩下。
罗老头费劲巴拉地研究了好一阵子该怎么用智能手机,终于学会了该怎么在上面买去另一个城市的高铁票。
一切都让他感觉很陌生。
他不认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认识他了。
杨老师开门时,看到罗老头站在门外,稍微愣了愣神。
倒不是惊讶罗老头要来,对方来之前给她打过电话的,只是面前这个干巴巴的老头跟自己印象里的罗师傅差别确实大,稍微有些不习惯。
不过,曾经年轻漂亮的杨老师也老了,当年她独自带着女儿来到这个城市辗转安定下来,重新成了家,养大了孩子,如今自己也是快要退休的年纪。
岁月不饶人,谁都不饶啊。
杨老师客客气气地将罗老头请进屋坐下,还给他倒了一杯茶。
罗老头接过杯子,环顾四周,看这家里倒是敞敞亮亮的,墙上还挂着一家三口的合影,低头喝了口茶:“蓓蓓不在家吧?”
“对,今天单位正好轮到她值班,要晚上才能回来。”
“那你家那位……哦,刘医生也不在?”
“他去外地指导做手术了。”
“蓓蓓她这些年都还好吧?”
“蓓蓓挺好的,当年她还年纪小不记事,又换了环境,谢天谢地没一直受什么坏影响,调整得不错,早就走出来了。”
罗老头双手抱着杯子连忙点头:“那就好,就好。”
杨老师从沙发上站起身,拿了开水壶要给罗老头的茶杯添水,罗老头连忙摆摆手说不用,杨老师便又坐下了,气氛是生疏的沉默。
罗老头手指在杯子上摩来摩去,影子映在水里:“刘医生对蓓蓓也还行吧?你们怎么没给蓓蓓生个弟弟妹妹?”
杨老师笑得有些勉强:“老刘不能生,是真心把蓓蓓当成亲闺女来宠的,蓓蓓也一直把他当亲爸爸。”
听了这话,罗老头不言语了,只坐在那儿盯着杯里的茶叶浮在水面上微微打转儿。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了起来:“我在外头还有事儿,先走了啊。”
“你不等蓓蓓回来了?”
“让蓓蓓见我干啥,好不容易才换了个新环境,别再让她想起以前那些糟心事,你别跟其他人说,就当我没来过。”罗老头说着就往门外走,头始终埋着看向地板。
“孩子有个杀人犯的爹这种事……传出去也不好听。”
之后罗老头没有再和杨老师有过任何联系。
但他没离开这座城市,横竖是在哪儿都没有根儿了,就在这里停下也没什么区别。
罗老头没有别的本事,只有当年的好手艺还残留了些,开正经餐馆是不可能了,钱和精力都兜不住,他在城乡结合部租了间破房子,再找辆二手三轮车,简易灶台往车上一搭,在城里写字楼区附近的夕水巷里开了个专门卖炒饭的小摊子。
每天蹬着小三轮早出晚归,也就挣个生活费。
但这贫苦生活没能把罗老头压垮,他脾气还是大,来这里吃饭的人都知道,哪里稍不如那掌勺的罗老头的意,可能就要挨他一顿训。
可大家还是喜欢来,喜欢看罗老头拽拽的炒饭派头,吃那盘香喷喷的蛋炒饭。
要是赶上罗老头心情好,往炒饭里免费多加一个蛋一根肠,有时还附赠一瓶凉茶可乐,这种机会也不是没有。
后来罗老头的蛋炒饭因为实在太好吃,传出了名,来排队的人多了,罗老头也不涨价,还是一份炒饭该卖多少是多少,只是脾气往上涨了,成天指挥排队的年轻人们拿这个小菜添那个例汤,吃完的碗碟筷子该往哪里放,不听话的就要受他一顿暴脾气的训。
就好像这破落的露天街巷,也是他主管的厨房似的。
时至半夜,刚下过一场暴雨,巷子里其他摊子都收了,冷冷清清没什么人。
只有罗老头的摊子还开着,黑暗之中孤零零点盏灯,几颗蛾子绕着那昏黄的光线绕啊绕。
从巷子外面走进来两个年轻女孩,站在罗老头的摊子几米开外,悄悄嘀咕了几句“听说他脾气特别坏”、“可我就想尝尝这个蛋炒饭”、“好吧,你挨骂了我可不管啊”之类的话,才心虚地往摊子前面站。
“老板,一份蛋炒饭。”扎马尾的姑娘小声道,顺势望了一眼身边的同伴。“我俩分着吃,可以吧?”
说完她立马往后退了半步,笑得很露怯。
她早听说过这个摊子老板脾气特别臭,而且从来不单炒,自己和朋友怕不是正好撞枪口上。
但预料中的暴脾气并没有来。
掌勺的罗老头只轻声应了句:“小菜在那边,自己添,汤凉了不要喝了。”
然后他就开了灶火,伸手在锅上晃一下试试温度,待锅烧烫。
两个女孩坐在一旁的矮板凳上,看罗老头先是一勺子亮油锅中烧热,旁边筐子里捞出鸡蛋往铁锅沿上一嗑一甩,只听“滋拉”一声,鸡蛋便落在热油里,冒出青烟,烫起白泡。
罗老头手中的大铁勺捣在锅里,“哐哐”几下便把蛋清蛋黄打散拌匀,激起喷香。趁着蛋花将结未老,再一碗白饭从天而降,直接扣进锅里。
罗老头挥着勺子在锅中熟练地打圈儿,又是一阵叮叮哐哐,米粒就都散了,跟蛋液混在一起,白粒浸黄。此时炉火更旺,罗老头一手持锅,一手把勺,就这么翻炒起来。米饭与锅底短兵相接,“卡兹卡兹”蹦得热闹,底下又有炉火呼呼作响,热浪香味扑了遍地。
待饭炒好装盘,蛋炒饭里见不着蛋,炒出来的饭粒儿却是颗颗金亮,扑满蛋香。
这是罗老头最拿手的蛋炒饭,练了很多年。
两个女孩坐在那儿托着盘子,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很香。
罗老头关了火,就坐边上看着,听两个女孩愉快地聊着些琐碎,关于工作,关于恋爱。
还有扎马尾的女孩小小地抱怨了明明自己今天过生日,却要在单位加班忙到半夜以至于没空庆祝这件小事。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过生日,我别的也不想吃,就特别想吃蛋炒饭。”
“哈?你要求还真低啊。”
“好吃的蛋炒饭也是很难遇到的好不好!这家真是我遇到的最好吃的,这次生日过的不亏,哈哈。”女孩嘴巴里塞了一大口饭,吃的很满足的模样,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偷偷靠近朋友的耳边。“之前不是都说这家老板脾气特别差吗?我看还好啊。”
另一个女孩也觉得困惑,两个女孩抬头望向罗老头之前站着的地方,却没见他人影。
此时的罗老头正躲在边上一堵墙后面,任谁路过也看不出这位干瘪的老人家就是个那个骄傲又坏脾气的罗老头,因为他正卑微地弓着身子,浑身不停颤抖,浑浊的眼泪从捂着眼睛的指缝间漏了出来。
只为女孩夸了一句他做的蛋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