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东
一
汤溪古镇,在周边村庄还有一个很霸气的名字,叫城里。
乡下人并不是把所有的集镇都称为城里的,洋埠、罗埠、蒋堂,也是集镇,但不是城里,只有汤溪城里、龙游城里、兰溪城里、金华城里……有县城才能称为城里。
汤溪在五百多年前,即明成化七年便有县建制,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未才撤并到金华。汤溪县的第一任县令宋约,被汤溪历代乡民尊称为“城隍老爷”,永驻在汤溪城隍庙中,接受着汤溪乡民的礼拜。
汤溪撤县后,尽管行政区划体制变了,但是,在汤溪人眼里,古老的汤溪集镇,永远拥有“城里”的地位。
城里,即意味着有别于乡村。城里人,就是都市人类,和乡下人有着本质区别。城里人衣着光鲜,生活舒适,虽然语音习俗和乡下人差别无多,但优越感却明显较乡下人强很多。现在一些上了年纪的农民,至今依然把汤溪称之为“城里”,谁如果喊一句“到城里嬉”,所有人都知道是要到汤溪集镇上去了。
从我们村到城里,距离15里路,先步行两三里路到中戴公路边等车。当时公交公司早晚各有一班公共汽车经过中戴,一般从莘畈祝村出发,过中戴、经汤溪直达金华汽车北站。
乡下人要到城里嬉,非得赶大清早到中戴公路边候车,误过时间节点,可能乘不上车了。而从汤溪到金华的公共汽车则是拖挂型的,乡下人称它为“两节头”汽车。“两节头”汽车,行速慢,安全系数不高,但这也是当年唯一的公共交通工具,别无选择。
二
我在汤溪读书时,每周六下午回乡下,周日下午回汤溪。米和菜都是自带的,菜一般都是咸菜或干菜,用毛竹筒装好,可以食用一个星期。父母每周给我五毛钱生活费,用于坐车和购买少量的中餐蔬菜。
在经济条件相对都较差的年月,每周有五毛钱已经是很不错的待遇了,我的许多同学,哪怕是老家在塔石、山坑的,近百里山路,往返靠走路,米菜靠自带,一个学期下来,除了学杂费外,基本上不再花家里一分钱了。
当时,从中戴到汤溪,坐公共汽车的话,车费是两毛钱。但我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只有五毛钱,根本舍不得坐车,所以只好提前两小时走路去汤溪。从我们村到汤溪,可以有一条近道,就是从下村过莘畈溪到下岩垅,然后直通汤溪城里,这样可以节省三分之一路程。
但是,过莘畈溪是一个麻烦的事,夏天还好,冬天要赤脚趟过冰冷的溪水,让人望而生畏。当年我个子小,同学中属于“小不点”类型,所以一起到城里读书的同学们都很照顾我,遇到过溪时,都会背我过去,免除了我脱鞋下水之苦。这份同学之间的情谊,在我长达两年的求学途中,一直伴随着我,至今想起来,依然令人怀念,令人感动。
乡下人是很少去城里嬉的,因为生产队里劳动繁忙,走不开,偶尔有去城里购买生产、生活用品的活,便会派人去城里,被派的人便可以顺便到城里转悠一番,此等“美差”,一年轮不到几次。
汤溪城里,一年还有“四月十六”、“八月十五”、“冬至”三个物资交流会,物资交流会上,衣鞋百货、山木竹器,五金交电,把戏杂耍,五花八门,应有尽有,碰到城里有物资交流会,四邻八乡的人,便都会借机拥到城里,过一过“到城里嬉”的瘾。
三
我中学毕业后, 在生产队劳动,属于人小力气薄的“学生娃”,生产队里的农活帮不上忙,但遇到买化肥、农药和生产用品里,队长便会派我去,好歹我算是识字的人,懂得购买什么物品,还可以帮住记账。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生产任务紧,正劳力脱不开身,我这种“半吊子”农民,正好用上。
每当有到汤溪买东西的活,我是最高兴的,可以趁机到城里嬉嬉。在计划经济年代,有机会到城里嬉嬉,已经是人们心里的一种奢望。一般上,到城里都是靠步行为主,购买少量农资就靠肩挑车推回来,只有购买量大的货物,才会派拖拉机去运输。
从中戴到汤溪,必须过到茶亭岭,茶亭岭是一个近百米长的斜坡,推车、骑自行车,都很费劲。在茶亭岭的中段,有一座古色古香的凉亭,供行人歇脚用。茶亭岭的两边都是黄土山坡,岭脚是广袤的农田,岭边还有一弘清泉,泉水清凉甘甜,是天然的消暑饮品。
凉亭的四周,都是连绵的黄土山坡,大多种植一些番薯、玉米之类的作物。凉亭的门口,还长着一棵硕大的樟树,浓荫覆盖半亩有余。这棵大樟树已经有数百年轮了,躯干要好几个人才能围得过来。
四
在我的记忆当中,茶亭岭背这棵大樟树的腰身上,留有一段刀锯过的痕迹。对于古树名木,汤溪人都是比较敬畏的,这棵古老的大樟树,怎么会有刀锯疤痕呢?周边老人说,这是当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时,一队日本兵路过茶亭岭,在大樟树下歇脚时,想锯掉大樟树当柴烧。
大凡古樟都是有灵性的,当刀锯锯进树身五公分深里,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突然狂风暴雨,雷电交加。也许是怕遭天谴,凶残的日本人也不敢对大树下手了,只好扔下刀锯仓皇而逃,所以在大树身上留下了这么一段锯齿的伤痕。只可惜,后来在茶亭岭改造时,这棵见证了日军侵华罪行的大樟树,竟然被挖掉了,原先古老的凉亭也拆除了。
虽然后来茶亭岭背又建了新的凉亭,重新栽种了樟树,但现在交通方便,路人大多自己开车或骑车,很少会有人在岭背歇脚了。人们行色匆匆,无暇顾及歇息,古老的茶亭岭,总是缺少了以往歇脚的韵味。
当年茶亭岭背的凉亭里,还住着两位老人,听说原先是要饭的人,没地方落脚了,就长期住在凉亭里安身。老人看到每天路过茶亭岭的行人很多,便取来茶亭岭脚的清泉,每天烧些开水,盛在大凉壶中,摆放在路边,以每杯一分钱的价格卖给歇脚的行人喝。
小时候,我跟随父母到城里嬉,基本上都是走路而去的,每当路过茶亭岭时,就会在凉亭里歇歇脚,然后喝一杯凉开水。其实,一走到茶亭岭背,望着大樟树下略显苍然的凉亭,行人既使不渴,也会有坐下来歇息一番的欲望,这也许是一种习惯使然罢了。
从中戴到汤溪,虽然坐车只要两毛钱,但生产队中,一个工分只值五分钱,所以很多农民到城里办事,都舍不得坐车,宁可步行10多里路,也要省下这两毛钱。最多是走路渴了,花一分钱,在茶亭岭喝一杯透心凉的茶水,在凉亭门口的大樟树下纳一会凉,享受一番岭背吹来的清凉的风,驱逐一下炎夏的暑气,然后继续赶路。
五
到汤溪城里嬉,最大的享受,莫过于在“十间楼”吃一碗“片儿川”,在物质条件匮乏的年代,一碗“片儿川”曾经是多少人心中的梦想。汤溪“十间楼”是集体经营的餐饮行业,当年属于汤溪城里最豪华、最高档的就餐场所。
“十间楼”基本上都是卖面食为主,“片儿川”属于高档次食品。听说,“片儿川”面曾经是杭州奎元馆的名点,也是杭州的传统风味小吃。传到汤溪城里后,便成了汤溪人的最爱。“片儿川”用料讲究,加工精细,浇在大碗面之上的配料,主要由雪菜、笋片、瘦肉片组成,鲜美可口,让食客吃后回味无穷。
当时,“十间楼”里的“片儿川”卖三毛钱一碗,而大多数进城农民还是舍不得吃这么贵的面食,他们基本上都选择一毛钱一碗的“光面”。而“光面”实际上就是清汤煮面条,加点盐巴、葱花而已。
“十间楼”地处汤溪最繁华的商业中心,是当年汤溪城里最热闹的饭馆。记忆中的“十间楼”一开门,就人流如潮,当年个体小店不许经营,整个汤溪也只有这么一家餐馆。店内主营面食、熟食、米饭,“十间楼”里的大饼油条,是跟父母进城嬉的小孩最眼馋的美食。
因为是集体经营的,所以到“十间楼”吃饭或吃面,光有钱是不行的,还得有粮票,一碗面要二两半粮票,粮票只有政府机关或国营企业上班的人才有,农民根本没有粮票,于是,乡下人到城里吃饭,还得用小布袋装上半斤米带去,然后,按吃的类别将与粮票同等数量的大米称给店里,再付钱吃饭。
到城里嬉,不进“十间楼”,等于白来,这是汤溪周边村庄农民的“口头禅”。
六
而“十间楼”还有一群令人难以忘怀的“特殊食客”:倒面汤。“倒面汤”者基本上都是盲流人员或者乞讨者。在“十间楼”倒面汤,或许是这些人认为最安逸、最自在的谋生手段。我在城里“十间楼”里,曾经看到过四五个“倒面汤”者,为了抢夺一碗客人吃剩下的面汤,争打得血肉模糊。
“倒面汤”者大多住在街边的楼道隔沿下,随便裹一身破棉絮御寒,身上仅有的一身衣裳,也是一年四季从不换洗,头发蓬乱,胡子拉碴,浑身污垢结成了一块块乌黑的泥团,浑身散发着的臭气,可以隔四五米远也能闻到。
他们一般上午九点过后懒洋洋地度着方步,来到“十间楼”等候,一旦有食客进店,“倒面汤”者便会眼巴巴地盯着,等客人吃完后,服务员没来收拾残碗时,“倒面汤”者便快速上前,将客人吃剩下的面汤,一咕脑子全喝光了,碰到有些食客,吃剩下半碗面,便是“倒面汤”者最丰盛的午餐了。
这些“倒面汤”者,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但好歹有个吃饱肚子的机会,也就顾不上脸面和尊严了。但是,“十间楼”里的服务员,对这些“倒面汤”者十分厌恶,经常拿起扫把驱赶他们,但“倒面汤”者往往这头刚赶出店门,又从另一头钻了进去。
有些“倒面汤”者,为了讨好服务员,一有空闲时间,便会主动帮助做些扫地、抹桌之类的活,但他们一帮忙,不但得不到夸奖,反而遭到服务员的一顿喝斥。
我小时候看到这些“倒面汤”者,内心是恐惧的,在我的心里,流落到“倒面汤”基本上都是精神不正常的人,这些“城里”的盲流人员,既无颜面,也无尊严。碰到这些人,我的父母便会告戒说:“如果人一辈子好吃懒做,不求上进,以后只能倒面汤了。”从此,我的内心对“倒面汤”便十分恐惧,这是一项多少令人羞耻的行当啊。
七
汤溪城里,除了拥有商铺、店面、街道外,还有电影院、邮电局、医院,最令我神往的还有新华书店。以前无论是在城里读书,还是后来到城里办事,我总是会转到城里最中间地段的新华书店,翻看一下令人眼花缭乱的图书。当年在我幼小的心里,认为长大之后,如果能够在新华书店上班,肯定是比当皇帝还要开心的职业。
一晃三四十年过去了,汤溪城里的面貌不断更新,新兴的楼盘如雨后春笋,簇拥在汤溪周边,当年的“十间楼”早已拆建成新的商贸大楼,装饰豪华的大酒店闪着耀眼的灯光,展示着现代化风采的各式建筑,在汤溪随处可见。
乡下人可以自由选择在城里的企业上班,当年的“倒面汤”也消声匿迹了。现在步入汤溪街头,商贸繁华,企业发达,一派新城气象迎面而来。峙垅湖公园、水上乐园等游乐场所的开发建设,给汤溪城里增添了无穷的活力。汤溪城里,随着金西大开发的推进,越来越焕发出古城的魅力。
如今,便捷的交通设施,宽阔的柏油马路,横贯在城乡各处,漂亮的公园,舒心的环境,繁华的街市,让城里迎来她前所未有的新生。无论是老年人或年轻人,汤溪的父老乡亲,“到城里嬉嬉,是一件很有味的事。”更是一句让人暧心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