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诺兰的年度大戏《敦刻尔克》开始上映。这一周我刷了两次。
第一次是在就近的一家小影院看的。怎么说呢,这次观影体验,不太好。我坐在影院的后排,迟迟不能入戏。后来我终于找到难以入戏的原因,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一部以戏剧情节来推动的电影。这是一部以画面、音效和内在时间来驱动的电影。而我所在的这家影院,屏幕小的可怜,音效也不怎么样,那略带失真效果的音响把轰炸机尖锐急迫的轰鸣变成了拖拉机的突突声。
走出影院,我感到有某种情绪似有似无,像雾一样地萦绕着我,让我难受。于是,三天后,我决定换一家影院再看一遍。看第二遍的时候,我坐在前排,屏幕够大,炸弹不断爆炸的声音不仅震动耳膜,还直接敲打心脏。我很快就被带到了敦刻尔克。
看第二遍时,那种让我难受的感觉反而更加明显了。看到一半时,我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诺兰想要的效果。他并非在讲述一个有情节的故事,也不是在描绘战场上的英雄人物,他就是要把你带到现场,去体会真实战场上的紧张、疲惫、无助和厌恶。这就是他的目的。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诺兰使用了一些手段,任性地把《敦刻尔克》变成了一部“不太一样”的电影。首先是他擅长的多时空线索叙事。
《敦刻尔克》有三条人物故事线,每条线的时间不一样,最后却在某一点汇集。
第一条线是士兵汤米。他的时间线长度是一周。影片一开头,汤米从巷战中逃生,把我们带到敦刻尔克海岸边的防波提上。接下来这一周,汤米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绝望无助的时刻。他上了一条船,被炸沉,上另一条船,又被炸沉。敌人的子弹不知道从哪里冷射过来。天空不断传来德式轰炸机锋利的轰鸣声,炸弹在海滩上、船上、海面爆炸,尘土碎石弹片乱飞。最后他终于登上一条返回英国的船。
第二条线是道森父子的民船。他们的时间线长度是一天。由于撤退舰船的数量远远不够,英国政府号召民用船只自发前往敦刻尔克营救受困的士兵。道森父子带着他们的助手乔治,驾驶着小船,前往对岸。
第三条线是英军飞行员。这条时间线长度是一小时。这个三人组的飞行队,有一人被敌军击落失去联系,有一人迫降在海面,还有一人在空中战斗到最后,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燃油。
三条线的汇集处是在海面。迫降海面的飞行员,差一点被海水吞没,最终被道森父子救下。汤米搭乘的船再次被炸沉,他和一群士兵在水中挣扎,之后也幸运地遇上了道森的民船。
音乐是这部电影的另一个主角,甚至,可以说整部电影其实是由节奏和韵律来驱动的。诺兰说:
“我录下了自己怀表的声音,尤其是持续不断的丁当声,拿给汉斯·季默,让他做出符合那种节奏的,还有和那种声音带来的情绪,那种能带来坐立不安的情绪的音乐。因为他们对时间的流逝感到焦虑,所以整个配乐的基础就是这样,我们也是根据这个拍摄、剪辑,去带给观众紧迫感。”
这种带给观众紧迫感的音乐,从影片开头到结尾,几乎没有停过。音乐不再只是陪衬。它是背景,就像银幕上不断出现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有人会怀疑音乐铺的太满。但这就是诺兰想要的效果。他要让这音乐击垮你的神经,把你带到那种疲惫和无助的境地中去。
汉斯·季默使用了一种叫做谢帕德音阶(Shepard tone)的音效。这种音调由不重合的几个八度音堆叠在一起,随着低音部分慢慢进入,高音部分则慢慢消失,不断循环。因为你可以一直听到至少两种声调同时抬高,所以会让你的大脑误认为那音调一直往高走,从而造成了一种永不停止的紧张感。这让观众变得心情焦灼,坐立不安。
电影画面,诺兰采用IMAX胶片机拍摄。
IMAX作为全世界分辨率最高的摄影机之一,其拍摄画面的分辨率几乎是传统胶片的10倍。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捕捉真实感。IMAX胶片摄影的色彩和清晰度非常真实,它会让人们如临现场,好像真的看到了战火中敦刻尔克的港口,天空和阴郁的暗蓝色大海。
就是这样。音乐、画面和三条被打碎的故事线,被一种紧张而焦虑的潜在时间线索紧紧纠缠在一起,呈螺旋式上升。观众被这样的节奏和韵律带到现场。
第二次看完《敦刻尔克》,我感到十分疲惫,心脏在高压的状态下快速跳动,有一种被压迫着的感觉。
回过头来,我想弄明白,是什么东西打动诺兰,促使他要拍一部这样的电影。诺兰的祖父是飞行员,在二战中牺牲。他曾到法国去祭奠他的祖父。当他看到那些死去的人真正的墓地,他思考战争是什么,战争带给人们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不想把它拍成一部战斗电影,”诺兰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这是一个求生的故事。”
这的确是一个求生的故事。那些年轻的士兵,他们在撤退,在逃跑,十分狼狈。他们是一个一个普通人,在战争中,甚至都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努力想活下去,想回到海峡对岸的家。如此而已。
然而这又是一个伟大的故事。在这里面没有个人英雄主义,一个人在战争中多么渺小、无助、绝望。在这部电影里,人物是没有个性的,是被虚化的。汤米可能是四十万人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正是这样一个又一个平凡的人,聚在一起,创造了历史。这是一个关于集体英雄主义的故事。
无论你喜不喜欢,这都是一部让人感到“很不一样”的战争片。诺兰想让观众有意识地参与进来,去体验战争里的恐惧、紧张和无力感。
人们从电影院出来,不会感到舒服,也不会被宏大场面刺激到兴奋。观众会觉得疲惫,无力,对战争产生一种深深的厌恶。
让人看得很爽的战争片,实在是很多。但那不是诺兰想要表达的东西。诺兰想要拍的,就是这样一部反娱乐的战争电影。观众在里面没有看到个人英雄主义,没有感人肺腑的生死离别,甚至没有友谊。他只是让观众去体验真实的战场,让人们从一个不同的角度,铭记历史。
影片的结尾,丘吉尔的公告的确慷慨激昂,鼓舞人心,但更打动人的,是汤米坐着火车,看到窗外的草地和玩耍的孩童,英格兰乡村的阳光温暖明亮。
平凡的幸福来之不易。生于和平年代的我们,太容易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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