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主人公托马斯回忆自己是怎么爱上妻子特丽莎的,有这么一个心理活动:“她象是盛在草筐里的婴儿,漂向了我。”于是,爱情产生了。写到这儿,昆德拉忍不住评论道:比喻是危险的,比喻会产生爱情。昆德拉错了,危险的不是比喻,而是“怜”这种情感。
比喻的危险在于它能带来美感,确切地说,昆德拉所谓唤起了我们“诗性的记忆”。如同托马斯觉得与特丽莎相识的种种偶然是神的旨意,见面时那个肮脏吵闹的酒馆美妙非常一样,比喻诚然也是让人们在爱情中变得盲目的危险品。不过,“她象是盛在草筐里的婴儿,漂向了我”这句话的关键,并不在“她象……”这个修辞的形式,而在于“她象婴儿”这个判断。换言之,假若托马斯的心理活动是“她象是盛在碟子里可口的草莓蛋糕”,或者“象一颗光芒四射的宝石”,都不会有太大危险,最多也就是在他引以为豪的统计数据里加上一个轻飘飘的数字而已。
关键之处在于,象婴儿一样的特丽莎在托马斯心里引起了一种怜悯的情感,激起了要保护她、照顾她的责任感,唤起了“做她的幸福的指路人”的崇高感,正是这种怜悯、同情、爱惜,触痛了托马斯“诗性的记忆”最柔软的部分,成为了爱情的源头。
《红楼梦》第一回里神瑛侍者在警幻仙子处看见绛珠草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你看,是不是怜悯种下祸根?待下到凡间宝黛初会时,宝玉眼中的黛玉,“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哪一句不是怜悯、爱惜?父母们抱起哭闹的婴儿,多半很自然就会低声呢喃“小可怜……”,或者使用“小猫咪”“小羊羔”之类的比喻,此时在他们心中洋溢着的,是爱还是怜?灰姑娘的故事早已不是童话,而成为一条屡试不爽的捷径。人们之所以还将这比比皆是的事实解读为天方夜谭般的神话,正是因为只关注灰姑娘们的奇缘,而忽略了王子们的感情需要。女强人的悲剧接二连三,她们可知道,自己在向什么挑战?
古人早就意识到爱与怜是一回事。《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里“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爱怜并举;《世说新语》的故事“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王维诗句“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怜即是爱。南朝民歌《西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说得清楚明白,“莲子”即“怜子”,也就是“爱你啊柔情似水”。今人却在注释里赘上一句:怜,文言有“爱”的意思,古今意义不同。画蛇添足,可叹可笑。
实际上,昆德拉很清楚爱与怜的关系,比喻危险云云,调侃罢了。他在此书的其它章节,花了大量笔墨分析“同情”如何支配着托马斯的感情,甚至也从词源的角度对“爱情”这个单词做了一番考据工作。结论是:在德语里,“爱”与“同情”有共同的词根,从而在思维、文化上解释了爱与同情有共同的源泉。那么,这种观念对人们的爱情会产生什么影响呢?昆德拉在这里显示了他作为一个伟大作家的犀利与深刻:生命中爱情、事业、政治面临抉择时,人们会自觉地选择“重”,而不是如常识误解的那样选择“轻”!
柳宗元《蝜蝂传》描述了一只喜欢背负重物行走直至坠地死去的小虫,这本是极有价值的寓言,可惜后文笔锋一转,把矛头指向贪图财物高位的贪官污吏。其实,这未尝不是人类生存的普遍现象。《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老大德米特里,自己也承认是个“十足的无赖”,在他用可怕的方式侮辱了未婚妻卡婕琳娜后,卡婕琳娜仍然坚信自己爱着德米特里——“我决不会放弃他”“我要做他幸福的工具”。老三阿辽沙尖锐地指出来,她不是爱德米特里,而是爱这个疯狂的念头:“我要用我高贵的品德,伟大的牺牲来拯救他”。
按说呢,避重就轻,趋利远害是人类的天性,但为什么人们往往作出有悖于常理的选择?因为现实生活中,孰重孰轻,何者为利何者为害要错综复杂得多。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不是沉重、辛劳、灾难,而是轻浮、空虚、平庸。我们最大的恐惧不是没有面包,而是没有灵魂;不是物质的匮乏,而是心灵的枯竭;不是苦难的承受,而是记忆的苍白。
怜悯,同情,正是这沉重,让爱有了神圣崇高的宗教般的光辉,没有这光辉的爱,正是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轻啊!
是的,托马斯一定会选择特丽莎,这是“非如此不可”的沉重,这样才能让他的灵魂还附着在他身上,并且充实而丰满。他不会爱上他众多女人中任何一个,即使是情投意合的萨宾娜,这些女人只会让他的灵魂,懒散轻浮地飘荡在布拉格广场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