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依稀是上小学的时候,母亲的嫁妆中有一台井冈山牌电视机。它俨然是左邻右舍宠爱的“名角”,脸上只画黑白两色,只奉献中央一台、赣州七台两个剧目,每周二还要歇养一天。
那时,电视剧《围城》正值热映,大人们叽喳不停,我却倍感无聊,只记住了“陈道明”这一个名字。原因很简单,就是长得帅,而男娃娃对于高颜值总是会有种天生的渴望和痴迷。除此之外,“围城理论”还被我炫进了小学作文,把鼻梁上架着眼镜的语文老师差点惊讶得从座位上弹起来。
彼时的我,也坚信自己是成熟的。看着小伙伴们还在光脚丫、玩珠子、斗纸板,就满心觉得幼稚。我自然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于是,当同年崽子们剃着五毛钱光头的时候,我早以“方鸿渐”自诩,留起了略向中分的长发,偷抹上家里的木籽油,黑湿亮丽,仿佛苍蝇落上去都会摔断腿。
真正读到钱先生的《围城》,是无所事事的大学时代。青春懵懂,对爱情与生活总有美好的憧憬,我也仅仅将其当作一本打发时间、略充谈资的小说来应付。那时最为钟情于金庸武侠、周星驰电影,坚信爱情也好,生活也罢,问题、困难、冲突必不可少,但结果总会是美好的,“围城”终究能够逃离!
毕业找工作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西南Z城的一家事业单位。抱着铁饭碗,日子过得优哉游哉,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妥妥地做了“围城”之外为数不多的幸运儿。可两年不到,我就厌倦极了这种安逸到令人发指的生活。
真的,投一枚石子都激不起涟漪的那种平静,让人无端的恐惧。连午夜梦回,想到的都是逃离。于是,不顾父母的极力反对,狠心摔碎了人人艳羡的“铁饭碗”,重新挤进了围墙内的校园。恍惚中又想起《围城》。利用一次周末,抽了两天时间,强自细细阅读。幼时曾以“方鸿渐”自诩,莫非一语成谶?
鸿渐自西洋归国,方老、凤仪、七八个堂房叔伯兄弟及朋友亲自到站迎接,就连地方日报的记者也未闲着,口口声声“方博士”,丈人、丈母更是果断登报、广而告之。方母大烹乡味,方父欣然应允县中学的演讲邀请。鸿渐心虚惶恐,工作尚无着落,内心的煎熬有口难言。如此场景,愈看愈觉熟悉。
不管有没有穿越到彼时彼地,我终究还是进了“围城”。面对眼前和未来可以预知的、无尽的苟且,鸿渐试图再次逃离,萌生了退却重庆的想法。我则干脆付诸行动,再次逃回了熟悉的大学校园。
回味这部诞生于七十年前的作品,颇有几分洞穿世事后的凄凉,自己不管是不是“方鸿渐”, 都面对何其相似的围城世界,或膏肓痼疾,或瑕疵微疖。
如学科的偏见。“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学生……”这大抵是“尊卑有别”的老路子,依照未来出路的好坏来论资排辈。
又如男女相恋问题。因苏文纨之父颇有名望且做过实缺官,方父觉得尚可考虑,鸿渐暗想,“许多人谈婚姻,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是羡慕她的老子或她的哥哥。”不过,山河日异,而今“他”恐怕要换成“她”了。
再如“啃老”问题。鸿渐和孙嘉柔结婚,二人都飞鸽传书向家里要钱,做新衣服,打结婚戒指,钱先生在这里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中国社会的顽疾,“做儿子的平时呐喊着‘独立自主’,到花钱的时候,逼老头子掏腰包。”
无须更多赘述,《围城》终究还是将整个社会成功围住了!
其实,早在多年以前,我已堕入“围城”,既是自己的选择,同时也没有选择。不管是读书还是工作,不管是学校还是单位,不管是恋爱还是婚姻,十方娑婆不都是围城所在吗?“由爱生忧,由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围城之围,盖在于世上本没有完美的事物,若心存希冀,执著于圆满,毋能坦然面对,则势将被围,时时刻刻处处都会沦陷。哪怕狠下心来,体无完肤地逃离了一座围城,殊不知不是进入了另外一座?
面对这举目皆是的无垠围困,会有不满,会有批判,会有失望,也会“哀己不幸,怒己不争”。钟书先生是了然的,他只是以讽刺为力量,用无声的文字来默默改变这轮回的围城世界,寄托着内心无比深层的爱。这比起惯会逃离的方鸿渐,或时常愤慨的我而言,不知高明了几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