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一眼长条桌上的座钟,已经七点四十五分了。该出门了,这个意念好像要从嗓子眼儿跳脱出来。时间,是个老练狡猾的小偷,总是在丢失后生出莫名的悔惧。可又有锦计可施吗!我紧忙放下手中舞弄的中性笔,扫视了一下笔记本上几行潦草的字迹。不用细瞅,内容一如即往地不知所云。这就带来了恶果,鲜少热度,也就挥发不出来眷恋。我抄起慵懒在沙发上的衣裤。这款黑色的卫衣,我已穿了很久了,还有那件同色膝头少色的运动裤也没舍得扔掉。我不计较搭与不搭,只是看上去别太寒酸了就行。那块其貌不扬的电子表戴在左手腕上,红黄交杂的表带透不出一点时髦的味道。表盖内有个胖圆圆的米其林头像,它是米其林公司配套宣传的产物。看来它水土已服,起码到目前还没罢过工。衣裤已着身,如果放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再扣上只露眼珠子的黑头套,那幽幽的黑洞里射出的冷光,不是走壁梁上的君子,也是手辣心狠的刺客。把手机装进斜挎包里。颜色,还用赘述吗!不过,那三部手机就得唠叨几句嗑了。其时也不算啥,都是过了时的旧货,连半老徐娘余韵都没了。一部接听电话、联络微信,用于公务。另两部也非陪王伴驾的摆设:电影、音乐、八卦、小片、学习、练笔。出勤率高得撖嘴咋舌。如果评选一种生活用品的任劳任怨,手机可以碾压一切争执而笑傲群芳。最后一项,就是穿上那双鞋,虽然只是普通的网面鞋,但欣慰的,是与我脚面以上的穿戴还是很同调的。门锁逆时针拧了三圈儿,锁芯与钥匙较劲的咔咔声很刺耳,我还不放心地镗了两下,弄得心坎不失时机地抽了抽。别少见多怪,现在这脑袋瓜儿时常犯混。有许多次从七层放步到一楼,就记不清了门锁关合。没办法,为了释去心疑,就得蹬蹬地上去,每次都多此一举,可下回依然苦恼不疲。这不,今天这病又重现了。其时,我已走出了一楼的门洞,随手带上了公用的铁门。好像一见光,它又发酵了。我只有无奈地叹息出点微音,近乎于一个不爽的闷屁。回转步武,就在我打开楼门迈步的当口儿,在阶梯下的阴影里,猛孤丁地窜出条小矮狗儿,脾气很燥地冲我汪汪了两声。由于突如其来,又拜楼道空旷的回音,那叫声的调门到真的唬得我打了个冷痉,像小便不畅时的卡顿。我受过这种地出溜似小狗的坑害,被叨上一口的小腿肚子渗出了血。肇事狗的主人是我的客户,就没甩开脸计较。事后,自费扎了防疫针。这个由来,我就种下了一朝蛇咬的阴影。难不成,今天这条耍单帮的狗让我恶梦重温?待我回过点神来,看着这条像患上甲亢,眼珠子凸凸相向的小兽,我也立眉竖目、龇牙咧嘴地断喝了一声,再配合着一震虎躯的动作,我知道无法比拟景阳岗上那条啸吼山林的大虫。我不知道,这以其道还自其身的惊悚状能吓阻它几分。不过,还是有立竿影见的效果。它那少毛的沙皮一激凌,眼神怯缩着避出了我的视线。这个插曲并没耽误我爬上七楼。后来,我合算了一下,往返了十四层楼而已。
室外,这倒春寒的气流还是让我的肌肤张不开毛孔。我还算不缺心眼,贴身穿了件保暖内衣。气候,把北方的城市变成了古怪的城堡。我的身体从里到外投进这座城的交响中的时候,在我游弋的神色里,并没有捕捉到上眼的美女,这不算花心,充其量只是饱饱眼福,练不出劫色的胆儿。到我这个年龄,我不想再伪装这个与生而来,又从一而终的嗜好。就在我的内心微微泛波,进行道德交战到艮劲的时候,竟有几种久未谋面的色彩乱入进来,硬生生地割断了这种纠缠。这不难猜到,桃花,让我年轻时一念想就脸面绯红的桃花开了。白的、粉的、红的,齐刷刷地,争着挤着,开满了这条芜杂喧哗的长街。她的美色,有种说不出来的骇俗。她会很轻易地让我产生那种若即若离的幻想,那是关于性的幻想。说到这,我就要磨唧地控诉她诲淫诲盗的罪过。她开怀解放时,选的时间真是恰到好处。先不说在夜间偷偷地描蛾眉、纹眼线、涂红唇、扑香粉,待揭去黑夜的盖头,粉黛妆成,那蓦然间惊现的美艳虽已了然在胸,可每临的花期还是让我寸心撞乱。还有,刚刚送走一个漫长冬季的禁锢,她就在这个消融冰柯,最易心悸的时节领先百花独独秀逸出来了。这在以前,那个花季的年岁,我的面皮不断冒出油腻的浆果。我看着她毫无掩饰的那种妩媚的笑,我就愈加难以矜持我的躁动。这种躁动就像秘流涌动的春河,咚咚流淌的繁音让我难眠在彻夜;满脸的果实像施了肥料一样,更加硕壮。我不是装蒜,对于我来说,这真是一种罄竹难书的罪过,可能在取向上会跟别人相克,但我就爱钻牛角尖,认这个死理。就像一个打小就被卖进勾栏里的女人,迟暮时写一篇回忆录,那是万人万面——有神采飞扬的,有满嘴喷粪的,有哀哀泣泣的,还有事后劝她从良的。我想她十天半拉月也写不完。所以,我就在那段好似难以耗尽的春光里,被她煎磨的丑态淋漓。我的每一寸肌肤都有灼烧过的赖疤,每一根汗毛都被黏乎乎的汗液紧裹。钝痛,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一种从心窝子到身体每个部位反刍的钝痛。这种痛没有一丁点减缓的征兆,直到有一天,那可怕的念头闪现出来,就像从萤萤鬼火包围的古墓里盗出的玉扇坠儿,带三彩的小烟壶。我觉得跟她教唆的那样,也成了一个痛恨到牙根痒痒的罪犯,一个整日游走在灰暗里,见到日光就会化成一滩血水的走肉僵尸。我没预料到,对于她的控诉,竟然演变成对我的自控。我知道,用一支笔写出文字,那文字就不应该去粉饰那些吮痈舐痔的恶俗,而是血淋淋地撩开溃疡的器官。无论在身体里,还是社会上,它都如毒瘤一样存在。最气人的是,没有一副药方可以对症,我的哀绝像血管里的血液一样日夜不息。于是,我根本消停不下来,还得不缀地求医问药。说不准那一天,在旮旯胡同里遇到了悬壶济世的神医,彼此心领神会,在肉猪待宰时那凄厉哀嚎中,被一把血债累累的小刀刮骨去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