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读《茵梦湖》,施托姆对自然风光的生动描写让我印象深刻,茵梦湖上那朵洁白的睡莲在月光下圣洁的光辉,像一个美好的梦,因不可抵达而让人忧伤。
此番重读《茵梦湖》中篇小说集,依然要感叹作者的生动细腻,那些关于田野、丛林、湖泊、村庄的描写,总能让人身临其境。与此同时,施托姆这一系列中篇故事塑造的人物形象令人称道,其对人性的探索也值得思考,这正是它能够超越时代成为经典的原因吧!
施托姆把目光投向贫苦大众,以悲悯之心讲述人间的苦难。善良和冷漠,贫穷和不幸,爱情和道义,每个故事都让人感动。心灵手巧的流浪艺人带给孩子们快乐童年,生存却格外艰难;济济无名的音乐教师培养出著名的歌唱家,不哗众取宠,沉默不语的音乐家令人尊敬;美丽单纯的混血女郎漂洋过海寻找生母,故乡却成为回不去的陌生世界;坚守道义的木匠学徒为了照顾师父一家牺牲了自己的人生,直到白发苍苍才重返故乡;一生等候爱人的退休女仆直到死去一直相信爱人会信守承诺,却未能见爱人最后一面;为了女儿去偷马铃薯不慎跌落枯井而亡的父亲,只因曾经犯罪,就一直在经受世人的审判;修建防洪大堤的骑白马者那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或许可以看作是开拓者的代表,他付出的代价多年后成为传说……
因为这些故事饱含着作者深深的同情,我的阅读也并不轻松。
尤其在读《双影人》时,几度沉重得透不过气来。约翰·汉森服役时是个好士兵,返乡后却无用武之地,找工作的希望落空后,他和别人一起实施了抢劫,被捕入狱坐了六年牢。出狱后,好心的市长担保,他谋了份监工的差事,结识了少女汉娜,两人相爱结婚,并生了女儿。但贫穷却使这个家风雨飘摇,双双失业、三餐不继的日子十分凄惶,夫妻俩动辄吵架,用尽各种恶毒的话语,直到有一次争吵中约翰失手杀死了妻子。邻居看着他们年幼的女儿,帮他隐瞒真相,安葬了妻子。因为找不到工作,约翰越来越穷,甚至连床单都卖了,女儿常常跟着他挨饿。这时有个老乞丐住进他那间低矮的茅草屋,帮他照料、教育女儿,还付他房租。这样艰难的日子里,他努力坚守着做人的尊严。前狱友来找他时,他断然拒绝了罪恶之路。但人们并不能信任他,他又失业了。父女俩常受饥饿的煎熬,约翰甚至想到让女儿出去乞讨;他终于又一次被逼无奈的去偷,虽然只是几个马铃薯,却足够让他羞愧难当、神思恍惚,不慎坠入他一直小心防范的枯井里……
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就是人性的恶。一个犯了罪、坐过牢的人,怎样才能得到宽恕?怎样才能找回失去的尊严?怎样才能得到救赎?这个问题,在今天看来仍具有现实意义。
《茵梦湖》用诗一般的语言讲述了一个令人感伤的爱情故事:莱因哈德和伊丽莎白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深意笃,可伊丽莎白的母亲把她嫁给了富有的农场主埃利希。几年后,莱因哈德受邀来到埃利希和伊丽莎白的家。这对昔日恋人的重逢,因为爱之无奈,带给彼此深深的痛楚,最后莱因哈德远走他乡,终身未娶,孤独终老。白发苍苍时,他看着伊丽莎白的小小画像回忆过往,黑暗中仿佛又看到那朵洁白的睡莲孤零零地漂浮在水波上……
对莱因哈德而言,伊丽莎白是那个躲在草棚里听他讲童话故事的小女孩,是跟着他到林中采草莓一无所获也快乐无比的小女孩,是那个和他一起漫步田间、采集标本的小女孩,那些美好时光都写进了他的诗集,伊丽莎白像一朵小小的铃兰,是他内心最美好的秘密。而这些美好的过往,最后只留下一朵干枯的石南,夹在那本属于他们的诗集里。
重逢时,伊丽莎白却像是湖面的那朵睡莲,在夜色中闪闪发光。他努力向它游去,睡莲几乎触手可及,他却感到自己陷进了一张网里,草藤缠住了他的手脚,四顾茫茫一片黑水,他拼命扯掉缠在身上的水草,气喘吁吁地游回岸边。回头去看,那朵睡莲仍和从前一样,远远地,孤独地,躺卧在黑黝黝的水面上……
《茵梦湖》的这些故事,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毫无疑问,它有着那个时代的历史特性,有对包办婚姻的控诉,有对社会底层的同情,有对当时社会形态的记录。文学只所以能够超越时代,一定是因为它不仅反映了一个时代,而且深刻了人类的历史,挖掘了人性的本质。《双影人》和《茵梦湖》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故事,从文学意义上来讲,它们却又是相同的。那朵洁白的睡莲,是人类的希望。
施托姆曾为《茵梦湖》写下一首小诗:
“从书页间飘出紫罗兰的芳香,
这朵我故乡原野生长的小花,
年复一年,没谁知道它的来历,
走南闯北,我也再不曾找着它。“
文学之于我们,就像这朵小花,散发着芬芳,那是故乡的气息。文学之于我们,又像那朵睡莲,圣洁高远,但我们终将在那里找到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