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诗写性情,惟吾所适
二十九、怜才忆友
[原文]余甲戌春,往扬州,过宏济寺,见题壁云:“随着钟声入梵宫,凭谁一喝耳双聋?桫椤不解无言旨,孤负拈花一笑中。”“山水争留文字缘,脚跟犹带九州烟。现身莫问三生事,我到人间廿四年。”末无姓名,但著“苕生”二字。余录其诗,归访年余。熊涤斋先生告以苕生姓蒋,名士铨,江西才子也。且为通其意。苕生乃寄余诗云:“鸿爪春泥迹偶存,三生文字系精魂。神交岂但同倾盖,知己从来胜感恩。”已而入丁丑翰林,假归,侨寓金陵,与余交好。壬申春,余过良乡,见旅店题诗云:“满地榆钱莫疗贫,垂杨难系转蓬身。离怀未饮常如醉,客邸无花不算春。欲语性情思骨肉,偶谈山水悔风尘。谋生消尽轮蹄铁,输与成都卖卜人。”末亦无姓名,但书“篁村”二字。余和其诗,有“好叠花笺抄稿去,天涯沿路访斯人”之句。隔十三年,劳宗发观察来江南,云渠宰良乡时,见店壁有此二诗,为馆钦差故,主人将圬去;心甚爱之,抄诗请于制府方敏悫公。方亦欣赏,谕令勿圬。然彼此不知篁村何许人。壬辰,在梁瑶峰方伯署中,晤篁村。方知姓陶,名元藻,会稽诸生也。以此语告陶。陶感三人之知己,而伤方、劳二公之已亡,重赋云:“匹马曾从燕、蓟趋,桥霜店月已模糊。人如旷世星难聚,诗有同声德未孤。自笑长吟忘岁月,翻劳相访遍江湖。秦淮河上敦檠会,应识今吾即故吾。”“三间老屋夕阳村,底事高轩过此门。飞盖翠摇新蘸墨,华镫红照旧题痕。不教画墁佣奴易,便胜纱笼佛殿尊。惆怅怜才青眼客,几番剪纸为招魂。”
[译文]我在甲年春天的时候,前往扬州,沿途经过宏济寺,进去观瞻时见墙壁上题有诗句,内容为:“随着钟声陆陆续续地敲响,我踏入佛门净地,进入店中。谁来当头一喝,如同狮子吼,使人两耳发聋?桫椤不理解无言之中的深刻含义,空负了括花一笑的会心解意之举。”“山水壮丽多姿,文人游赏之时,往往要做些诗文,从此山水相结文字之缘,游遍天下,脚下仍带九州的烟尘,今生不问前生后世的虚渺事,我到这个世间已有二十四年。”诗的后面没有留下姓名,只注着“苕生”两个字。我抄录下这两首诗,回家之后,寻这个人有一年多时间。熊涤斋先生告诉我苕生姓蒋,名叫士铨,是江西オ子。熊先生将我的仰慕之情,传达给他。苕生于是寄给我诗,诗中说:“壁上题诗,就像是鸿雁经雪地泥中,偶然留下了指爪的痕迹,自己的情魂仍然萦系于自己作的三生之事的诗句中。心神仰慕,彼此神往,难道只是途中停车倾心交谈的亲密所能形客的?这种心意投合的知音比知思图报的情感更为深刻难忘。”后来苕生在丁丑年入了翰林院,告假回家的时候,旅居于金陵,和我往来密切,关系十分融洽。壬申年春天,我路过良乡,看见旅店墙壁上题有诗句,内容为:榆钱落了满满地,可惜不能将榆钱当金钱使用来解决中羞的贫穷状况;杨柳低低垂下,细柳条难以系住像飘蓬一样飘泊不定的游子。不敢去想离别的愁绪,没有借酒浇愁却常常如喝醉了一般。客居他乡,旅店没有花草,就等于说春天没有来临。想谈谈自己的心绪却更加思念家中的骨肉亲人。偶尔谈及山水风景就后悔自己不该风尘仆仆,背井离乡。为了谋生,消磨尽车轮马蹄上的钉铁,全都给了成都卖卜人。”诗后面也没有留下姓名,只写着“篁村”两个字。于是我做诗唱和,其中有一句是:“用花笺抄录下这首诗仔细折叠好,然后离去,从此要走遍天涯寻诗作诗的人。”
事隔十三年,劳宗发观察来到江南,对我提及他良乡令时,看见旅店壁上有这两首诗,由于旅店要招待饮差居住,店主人打算把诗粉刷抹去。因为他很喜爱这两首诗,便抄了下来,请制府方敏为此讲情,方公也颇为欣赏这两首诗,于是命令不要抹刷去这诗。但是大家都不知道篁村是什么样的人。壬辰年,我在梁瑶峰方伯的官署中,遇到篁村,才得知他原来姓陶名叫元藻,是会稽秀才,我把往事告诉了他,陶生很感激三人对他的知遇与赏识,而伤叹方公、劳公已经离世,又重新作诗,诗中说:“曾经驱马馳行于燕蓟一带,当年所作的诗,留下痕迹的地方如今已是愈来愈模糊。人就如同旷野之星,难以汇聚一起,有诗歌之中意气相投、情趣一致的人,便不会感觉心灵的寂寥。自笑自己作诗长吟,忘了年月,却反而有劳先生走適天下而四处寻找。秦河上有佛家敦之会,应当悟出如今的我,严也就是过去的我。”“夕阳将要从西边落下,余晖笼照着村庄旁几间古老破旧的房屋,不知为何,乘着高大华美马车的贵人路过此处?华盖飘动晃着刚刚挥笔而就的诗句,摇摆不定的红烛光照着旧日题写诗歌的痕迹。不让粗媚而俗眼的店主涂去诗歌,掐去华砖。这种举动不亚于用勢布笼住殿堂的佛像。当年怜惜和赏识人オ之人,如今只剩一杯黄士,几次剪纸招回亡魂,这真让我惆怅并且伤感不已。”
[笔记]袁枚老先生在这里,详细记录了两桩诗坛韵事。特将诗抄誉如下:
蒋士铨(苕生)在宏济寺题壁诗云“随着钟声入梵宫,凭谁一喝耳双聋?桫椤不解无言旨,孤负拈花一笑中。”
“山水争留文字缘,脚跟犹带九州烟。现身莫问三生事,我到人间廿四年。”
苕生乃寄余诗云:“鸿爪春泥迹偶存,三生文字系精魂。神交岂但同倾盖,知己从来胜感恩。”
壬申春,余过良乡,见旅店题诗云:“匹马曾从燕、蓟趋,桥霜店月已模糊。人如旷世星难聚,诗有同声德未孤。自笑长吟忘岁月,翻劳相访遍江湖。秦淮河上敦檠会,应识今吾即故吾。”
末亦无姓名,但书“篁村”二字。
余和其诗,有“好叠花笺抄稿去,天涯沿路访斯人”之句。
隔十三年,劳宗发观察来江南,云渠宰良乡时,见店壁有此二诗,为馆钦差故,主人将圬去;心甚爱之,抄诗请于制府方敏悫公。方亦欣赏,谕令勿圬。然彼此不知篁村何许人。壬辰,在梁瑶峰方伯署中,晤篁村。方知姓陶,名元藻,会稽诸生也。以此语告陶。
方知姓陶,名元藻,会稽诸生也。以此语告陶。陶感三人之知己,而伤方、劳二公之已亡,重赋云:“匹马曾从燕、蓟趋,桥霜店月已模糊。人如旷世星难聚,诗有同声德未孤。自笑长吟忘岁月,翻劳相访遍江湖。秦淮河上敦檠会,应识今吾即故吾。”
“三间老屋夕阳村,底事高轩过此门。飞盖翠摇新蘸墨,华镫红照旧题痕。不教画墁佣奴易,便胜纱笼佛殿尊。惆怅怜才青眼客,几番剪纸为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