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半山的关公庙,早在风雨中变成了一堆残垣。
野蔓四生,走兽傍地,再加上流传甚广的鬼怪出没的恐怖传言,日子久了,此处渐成了一处遭人遗弃的荒地。
夜色宁谧,鸣虫促促,纱般的月色照下,掩映在杂草中的废墟反此时竟多了几分神秘残缺的美感,庙里泥塑上的彩色描金早被风化,关二爷失了头颅,只剩了土垒的臃肿的身子。
残砖,碎瓦,庙内一片狼藉。
但,就在像前的供桌上,却被人擦得干净,露出被灰尘掩盖的明亮漆色。
桌上放着一个青布包裹。
包裹里是金子。谁的金子?
包裹下有一张纸,纸上有人名。谁的名字?
这样偏僻的地方,还有谁会来,这样荒凉的黑夜,又有谁敢来,莫非是传说中的鬼怪?
纸上的名字,难道就是死神的拘魂薄?
1.
高七是个杀手。
现在他正置身拥挤的人群,随着众人的喧嚣挤攘,一同伸长了脖颈朝前方打量,本就不高不壮的身形一时泯然。
长街,宽三丈一,直通城东城西。
两边是各色店铺,鳞次栉比,街边的小摊因为今日的特殊,被拥挤的人群挤占去大半位置,有些干脆收了摊。
高七发现,安小寺的煎饼摊在一处小巷口,虽被人群遮掩,倒还有片空地够他支起摊子。
看他娴熟的手法还真像那么回事,如果那一天不以杀人为业,靠着这手艺,他也铁定饿不死。金黄的面饼被食客咬上一口,高七相隔甚远,也能在脑中构想出那种酥脆,就像拗断某人的四肢似的爽利快感。
冷眼小史却有些倒霉,首饰摊差一点被人推挤掀翻,那些摆在台面上的首饰虽然廉价,可也是他花自己的钱购置的,看他快要忍耐不住的暴力眼神,真怕他会突然暴起,拔出腰间暗藏的软剑将所有人杀死当场。
最舒适的要数陆小千和庄九。
悦来酒楼,以春醪酒闻名。但是现在酒楼里二层靠窗的位置却有两个闲坐着的食客,他们没在喝酒。出任务时,喝酒容易误事,这是无数杀手前辈用性命总结出的经验。
陆小千和庄九虽然现在已经初创名头,但有时他们却又单纯的很,单纯到除了杀人再也不会别的技艺,所以,他们会谨记教训。
陆小千饮着茶,茶杯中的倒影是他那两道醒目的浓密剑眉和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庄九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咸花生,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枚,从从容容的放入口中,嚼碎,咽下。
他向来仔细,那时因为他的霹雳暗器太过凶暴。若不仔细,很可能就会失手,若失手了,他怀中的爆弹可不会像安小寺饲养的毒物那般认主。
高七在人群中,不知怎的,他忽然有些压抑,感到有点紧张。
这种令人不快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就像是不请自来的厌人旧友。他有些不安。手掌沁出汗意,他在衣袂上抹去,可背后的汗水被人群挤着紧紧贴着脊背,黏腻腻的叫他难受。
“通,通,”
锣鼓声震,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白家出来了。
2.
今天是银龙剑客白如龙的女儿出阁的大喜日子,新郎就是城另一头的花家。
白如龙在去年死于一场武林争斗,留下孤儿寡母守着家室。武林人物,说到底并非像说书人口中演绎的那般江湖恣肆,白如龙也算江湖排的上名号的侠义道,死了之后只落得个清贫四壁。近来又遭逢厄运,孀妇白李氏罹病,眼见无救,膝下唯一之女白桃儿没奈何求到了花府。
据闻,这白如龙和花少雄是一门习武的师兄弟。
白如龙勤习武艺,难免不懂世故人情,便不如师弟花少雄来的精明,师门武功虽只学了个三两成,反而靠着结交手段,混的风生水起。
一座城,一条街,一东一西,白家花家,都是武林人物,相差却是截然。
白桃儿登门求拜,花家倒大方,真竟拿出一百根塞外千年野参来为白氏续命,不过有个条件。
花家少爷看中了白桃儿。
花家少爷是花少雄之子,名叫花太岁,一句话来讲,不是个东西,有知道他平生劣行的没人愿意多说两句,都怕污了自己的嘴。
若有人还怀着探究的心,不妨看看这场婚事便知一二。
——白如龙去年身死,掐头去尾才将将凑够一年,花家这时强要迎娶白桃儿。要知,白桃儿现在还是带孝之身,未过三年,丧中嫁娶,岂是为人子女该行的?
却怎奈花少雄就是如此嚣张强横。
用他的话说,这还是看在我身为你叔辈的面子上,须知我家的钱财也不是凭空得来,一报还一报,若不是我孩儿不良于行,我倒也不愿占这便宜。
白桃儿没有习得家传武艺,反抗不得,只有相拥寡母,暗自垂泪。
不良于行?
谁不知道是花太岁半年前在酒楼饮宴太过招惹,与人争斗时被人使暗劲伤了下体,从此不举。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两三天,这事就像是童子溺湿的褥子上散开的云图般被人所知,一时街头巷尾拍手称快。
花太岁试遍了所有能花钱请来的神医良士,结果却都一样。
他哪里还笑得出骂得出狂妄的出,一颗油光肥头便如胯下那话儿一般软塌塌,而沦为市井闲人口中的谈资更是杀人诛心。
他想要证明自己,娶亲就是府中管事想出的障眼法,没有主意中的骚主意。
可谁会嫁给他?
正好这时白桃儿送上了门,羊入虎口,哪能叫她逃脱,花府便给白桃儿定下了这份卖身的约定。为了奄奄一息的母亲,白桃儿忍了,也认了。
3.
高头大马上显眼的那位就是花太岁,花轿里坐的自然是他的新婚妻子。接亲的场面很是气派,街面上人头攒动,争相要瞧一瞧这患了阳痿之症的花太岁一脸强笑遮掩不住的赤裸裸的丑态。
忽然,这时,从人群中陡然飞出一人。那正是安小寺。
只见他在路人肩上一点,身子再一纵,来至屋顶,双手在腰间皮囊中一掏,连连抛出,几道蠕动的黑影径朝花太岁面上袭去。
围观百姓本还想瞧花家的热闹,见这乱子谁还敢留,摩肩接踵般都想往外躲开,一时拥挤,场面混乱。可再拥挤的人流,花太岁那里却不受丝毫的影响,接亲队伍围出一堵人墙,中流砥柱般的将主子护在其中。
“莫小看本大爷。”
护卫中一人大喝,目中闪烁精光,早锁定了疾驰而来的暗器。
花家本对武学不精,花太岁更是草包一个,哪里会一招半式,在外惹得众怨,索性便花大价钱请来武林高手助阵,今日伴随身侧的正是四位高手。
那人不躲不避,屹立于花太岁马前,双手来回挥动,轻易将安小寺的所有暗器徒手接下。
安小寺潜笑,“淮南四义,嘿……莫说大话,先看仔细再说。”
接住暗器那人是淮南老三,听得屋顶传来的暗讽,他脸色一变,往手中一望,顿时大惊,手中的并非是什么暗器,而是几只被自己捏碎的巨大蚂蚁。一股酸味扑鼻,正是蚂蚁体内喷溅的汁液。
“啊!”
淮南老三大叫,那些汁液竟有腐蚀性,将他手上带着的金丝手套都给蚀出许多孔洞,已伤及了他的手掌皮肉。他敢徒手接下暗器,依仗的正是这幅特制手套。
“我的酸蚁可还够味?”
一言激起围立花太岁坐骑左右的四人怒目,左侧有一人大喝,“猥琐鼠辈,”汹汹出列,作势便起。
正值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屋顶上的安小寺吸引,冷眼小史出手了。一掀衣摆,“清凌凌”抽出长剑,剑势如蛇,吐露寒芒毒芯,刺向右边立着的二人。
那二人是淮南老二与老四。
“还有贼党,”
淮南老二道:“老四,守好花公子。”右拳拳势如虎,迎上冷眼小史的利刃。
软剑剑走偏锋,见拳势奔袭,疏忽一弯,剑尖蛇头也似打了个旋,缠上淮南老二的手腕,霜锋划过,带起一道闪烁火花。
——竟连手臂上也有防护。
淮南老二狠戾咬牙,拳头忽作萁张,一把攥紧冷眼小史的剑身,用力一扯,眼见冷眼小史难以招架,便要往敌人怀中跌去。
这时,就见淮南老二脸上的喜色还未散尽,谁料手上一旷,冷眼小史却松开了手,身子倒纵,几个腾跃,已拉开了距离。
杀手竟会抛弃自己的兵刃,难道他还有后手?
淮南老二屏神屹立,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冷眼小史手上的动作。
有后手不假,但是却另有其人。
庄九端坐窗前,两指从怀中的宝盒里轻巧巧取出一枚花生大小的白色珠子,轻巧巧的置在指甲上,拇指一推,“嗖”地声迅如雷霆。
淮南老二不察,被这珠子欺近,瞳孔猛地一缩,“嘭”一下爆裂,烟雾顿起。
“好险,好险。”
他暗道。面前熊立一人,为他抵挡攻击。“老四。”好在老四穿着家传的金丝软甲,他背上的衣服此时已被烧出了一个大洞。
而且,更多了一柄刀。
却是陆小千与庄九配合颠妙,趁机出手,没想到这一刀却砍上了金丝软甲,陆小千只得无功而退。
淮南老二额头冷汗淋淋。
看来敌袭者是算准了淮南四义精通鹰爪,不善远攻,远近配合堪称绝妙。
为今之计只有以动制静。
只有动起来,才不会陷入被动,不至于遭受围攻的境地。
“大哥,”他叫。
左侧那位老大适才想要跃起进攻安小寺,却被几番毒虫接连阻止,又欲起身便听到兄弟呼喊,他已知其意,“花公子下马,众人围紧保护周全,遮住头面,缓步前行。”
花太岁虽然遭人嫉恨,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又只是城东到城西的短短距离,一班护卫没料到会有人行凶,是以都没有携带兵器,这回面面相觑,匆忙间只能躬下身子,用肉身将花公子护定。一步一趋朝前行去。
街上的行人这时早作鸟兽散。
护卫小心谨慎。
淮南四义这时稍稍可从护卫任务中分出一份心思,四兄弟一使眼色,脚下猛踏,使出鹰爪门中纵跃绝技,“鹰袭”。
一跃几丈,两臂一张,犹如雄鹰。四人精善手上功夫,这一跃便各自欺近一位来袭者,一臂之近的距离,淮南四义自信有能力将敌人击溃。
4.
人人都忘记了街心的那顶红轿子,和轿子里的新人。
高七眼见杀手同伴个个出手,一直隐忍,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早隐匿在街角的暗处,看到淮南四义正跟同伴纠缠打作一起,他一身朴灰,紧贴着地面,急掠到轿前,掀开布帘,抱起轿中人便退。
一如情网,身不由己。
高七这时早将杀手的信条抛之脑后。
自从遇见白桃儿,他已生退意,但是却不敢开口言明。一众兄弟彼此都是从孤儿院中长大的,一起受异人指点学成杀人武艺,一起闯下名号名扬武林,他又怎么说出口,自己厌倦了杀手。
高七爱着白桃儿,虽然他没钱。
——不到生死关紧,没人愿意招惹杀手,所以他们的生意并不太好。
名头虽响,只是因为杀的人都是一时黑道枭雄。而且几人早有商定,钱财大半都交由慈幼堂的嬷嬷。他们是从孤儿过来的,知道那时的苦,不愿再叫更多孤苦无依的孩子受苦。
所以在白氏患病之时,高七虽急,却也束手无策。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白桃儿求上花家的事,也知道了花家的要求。
他无法,只有带着白桃儿一走了之,逃得远远的。那封关公庙里的杀人信,正是出自高七之手。
虽然这意味着背叛,意味着自己的软弱,但是为了爱情,高七宁愿被人耻笑。有了怀中的白桃儿,高七就像拥有了整个世界,身后的杀戮已跟自己无关。
那么,身后被自己抛弃的同伴呢……
高七心中绞痛,暗祷小寺,小史,小千,小九,还有另有任务在身的其他人,祝你们好运。
他不敢停歇,一路狂奔,似乎真气永远不竭。
直到来在一处所在,这是高七早寻好的一处别院。
此地本是城中一位富商的避暑别院,如今正值空闲,被他看中作为临时的歇脚之处,他和白桃儿的一些随身衣物也都存放在这里。
高七抱着白桃儿,从高墙上一跃而下,动作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自在。
“七哥。”
如遭重击,高七几乎将白桃儿摔在地上。
院中站着一人,姿态婀娜,亭亭玉立,就像池塘里才露出尖尖角的荷,婉转的声音带着一丝冬雪般的凛冽。
落花有情,倾雪待春。
院中的人是落花倾雪小八妹。她擅长的是易容药石之道,平时并不出任务。
没想到她会在这里。
高七心中顿时升腾一片杀机,可看清八妹的清秀可亲的脸颊上仍悬着的泪珠,他的所有杀气一霎那消散了。
“真是该死,我竟然想要对八妹下手。”
“七哥,这位就是桃儿姐姐吗?”八妹的语气柔了许多。
“嗯。”
高七从牙关挤出一声,白桃儿反而显得端庄,她听高七偶尔讲起过,浅鞠了一礼,“你就是八妹吧?”
一句话便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嗯。”
八妹这声答应就比高七那一声来的欢快。
“你怎么会在这里?”
高七失落,似乎所有的期盼都随着自己的杀气的褪去而烟消云散,那是自己所有的憧憬啊。
“我怎么会在这里?你该问问你自己。”
5.
“问我?”高七不解。
身后有人说话,“不问你,难道还问我们不成?”
来的人,共有八位。是淮南四义,和自己的四位同伴。
“你们?”
高七既惊又惑,“你们怎么走做一路?”
带看到淮南四义的动作,他才恍悟。淮南四义从脸上揭下来四张人皮面具,露出真容,正是高七余下的几个兄弟。
他们这一行杀手壕,总共十人,彼此亲近如同手足。
怀双是兄弟中的二哥,他道:“淮南四义四兄弟彼此阋墙,老大睡了老二的老婆,联合老三杀了老四,谁知最后都被老二算计,四兄弟如今就剩了绿帽老二,此事我也是偶然路过淮南,听说四义老二的老婆是江湖美艳榜上的前三,便想要过过眼瘾,谁知遇上了这一场家族内斗。这事江湖中还没传出消息,我这儿算是第一手资料,刚想要走,谁知又得着了一封花太岁的信帖,信中重金聘请淮南四义做花家的护院教师,还透露不日将要娶亲,迎娶的正是白桃儿,我这一看便火大,白桃儿不是我家老七的媳妇吗?虽然他不肯对我们兄弟讲,我们也只能装作不知,唉……”
怀双有意阴腔怪调。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高七现在千言万语,能问出口的就只有这一句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嘴。
忧罗一声感叹,道:“你身上没钱,关公庙里的金子哪来的?还不是借我们的银子,还到钱庄换成了金子,你可知现在的汇兑,里外里我们每人都要亏上十八两呢。”
苏冽出列,“亏你还是自家兄弟,却事事都要瞒着众人。”
安小寺插话,“受累我们还要为你演这一出戏。”
冷眼小史不耐,“真真累死了,腰疼。”
老五小木不快,“我看是肾虚吧,我的手掌现在还痛,四哥竟来真的,我的手上都被你的毒虫烧出了燎泡。”
庄九笑骂,“五哥太损。”
陆小千道出真相,“我们见老七老是藏着掖着,没奈何只有演这一出戏,怎样,演技可还行?可符合你的预期?”
一时欢欢闹闹。
高七如坠五里雾中,好半会儿才在脑中理出个大略的头绪。
自己想要带白桃儿私奔,因为杀手的身份,不敢对众人明言,于是借计布下这一场局,趁混斗之时悄悄溜走,谁知,谁知,最终还是自己被蒙在了鼓里。
“你们愿意放过我?”
“这是什么话,你能有归宿我们大伙儿也心喜。”
“可是我们是杀手啊,”
“杀手?我们哪里比得过薛衣人,中原一点红之流,不过就是杀了几个武林黑道公认的恶酋,严格说来还算是行侠仗义,是你自己心胸狭窄,想歪了吧。”
“是啊,我们其中谁说过自己是杀手的,不就是老七你一直跟打了鸡血似的叫嚣,有谁理过你吗?”
“拿人钱财,替人杀人,这不是杀手是什么?”高七像是被人耍了,心中似乎有什么轰然倒塌,但他并不觉难过。
“雇佣,雇佣关系,嘘,现在朝廷颁布禁武令,还有新近崛起的杀手青龙会,你快别吹嘘自己是杀手,小心被人捅刀子。”
“是,我可还没娶媳妇呢,七哥。”
一群懦夫,高七心想,不过也真可爱,只是这反转太过瞠目结舌,他一时还难以接受。
“花太岁呢?”高七忽然想起这人。
众人齐嚷,“那家伙都成了太监,你还想怎样?”
八妹眉毛一挑,喜上眉梢,“不过,趁着这半年来花府的不消停,我们稍做伪装,几人潜到花府将他地下秘室里的金银珠宝都搬了出来,七哥,可没你的份。”
“你……”
高七无语。
“你什么?只顾着谈情,何时理会过大家的事,最后还要大家为你操心,七哥,你可曾长大?嫂子,嫁给这样的人你可放心?”
“江湖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有钱喽,我要开个珠宝店。”
“我要开个煎饼联营,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黄太吉,焦黄酥脆,又是个吉利名儿。”
“我要做个脂粉铺,整日试那些人皮面具,脸上皮肤都粗糙了……”
“我要开所青楼……”
“我要……”
高七仰天长啸,“我去……”
这都是梦。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