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碧波荡漾,水涵春色。一苇寥廓,两岸溟濛。
鄂君欲渡河,越女遥相请。
在青翰舟中,越女初遇鄂君,芳心向春,暗生倾慕。心中轻飏涟漪,如何抒情?唯有向这青山绿水高歌一曲,以表我心。
越女唱道:
今夕何夕,南国水乡。
情思浪漫,公子无双。
与君同舟,爱慕相望。
你的雍容,我的寒酸。
一眼万年,悲欣吟唱。
相遇浅淡,离别翩然。
无方的笙歌缓缓漫开,九天的柔情凌波而来。
虽然语言不通,但鄂君听闻此曲清嘉柔亮、甜而不腻,又见越女满面红晕、娇羞妩媚。顿感好奇,便请来翻译将唱词译为了楚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二
这首便是中国最早的译诗《越人歌》。
那年那日,鄂君子皙伫立舟头,打桨的越女拥楫而歌。陌上初熏,山水为证。相逢的刹那,初会便动情。故事开始,便戛然而止。
后世不满于如此仓促的邂逅,于是给这场偶遇接连了续集:鄂君明白越女的心意后,便将她带回了王宫,给予了她梦寐难求的荣华与幸福。
然而,这样的结局会不会太过牵强?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一次不经意的际遇,命运拨转了一次偶然的缘分,便能轻易酝酿出果实吗?何况,凭她的率真和单纯,在那个波谲云诡的宫门之内,能获得幸福吗?
突然想起了《庄子•秋水》中一个故事。
一日,庄子正在涡水垂钓。楚王委派的二位大夫前来聘请他:“吾王久闻先生贤名,欲以国事相累。”庄子持竿不顾,淡然回应:“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被杀死时已三千岁了。楚王珍藏之以竹箱,覆之以锦缎,供奉在庙堂之上。请问二大夫,此龟是宁愿死后留骨而贵,还是宁愿生时在泥水中曳尾而行呢?”二大夫道:“自然是愿活着在泥水中摇尾而行。”庄子笑道:“所以,二位请回吧!我也愿在泥水中曳尾而行。”
我想,那越女最适合返璞归真的自然环境,有青山相随、满目葱茏,有流水作伴、潺潺作响,在那情那景中,越女定是纯美可人。可是,一旦入宫,语言不通倒是其次,在那些妖娆佳丽的映衬下,越女将顿失风采。何况,身在后宫,不会算计很难生存。可是一旦为求专宠而变得心计深重,那样的越女还会美吗?
或许,越女就如那只曳尾于涂的神龟,换了锦衣玉食、繁华奢靡的生活不一定活得更快乐。就像清丽脱俗的荷花只能绽放于水泽中,一旦被移植在干燥的土壤里,会渐渐凋萎。
其实,擦肩而过,也是一种完美。很多人相遇相爱相伴,却在生活的琐碎中将曾经的激情磨损得消失殆尽,白首到老却彼此厌倦。与其这样,不如邂逅便错过,给彼此留下初见时的回忆。
从此,听山水吟唱,那一段最美的时光。
三
我设想,他们的故事应该这样:鄂君默默在心中记下了歌词,上岸后求助翻译,得到了这首《越人歌》。当他知晓越女对自己的情谊后,心中清流急湍、一脉炽热,再度寻觅,却始终无果。
他们注定无法再见,更无需再见。结局无法圆满,却意味深长。
今生不想再见你,只因再见的已不是你,心中的你不会再现。再现的,只是沧桑的岁月和流年。
诗人席慕容也洞察了笙歌散尽缘亦尽的结局,她在《越人歌》的基础上,创作了一首《在黑暗的河流上》,诗句哀伤、情意绵长,字字恳切、动人心魄——
灯火灿烂 是怎样美丽的夜晚
你微笑前来缓缓指引我渡向彼岸
那满涨的潮汐
是我胸怀中满涨起来的爱意
怎样美丽而又慌乱的夜晚啊
请原谅我不得不用歌声
向俯视着我的星空轻轻呼唤
星群集聚的天空 总不如
坐在船首的你光华夺目
我几乎要错认也可以拥有靠近的幸福
从卑微的角落远远仰望
水波荡漾 无人能理解我的悲伤
所有的生命在陷身之前
不是不知道应该闪避应该逃离
可是在这样美丽的夜晚里啊
藏着一种渴望却绝不容许
只求 只求能得到你目光流转处
一瞬间的爱怜 从心到肌肤
我是飞蛾奔向炙热的火焰
燃烧之后 必成灰烬
但是如果不肯燃烧 往后
我又能剩下些什么呢 除了一颗
逐渐粗糙 逐渐碎裂
逐渐在尘埃中失去了光泽的心
我于是扑向烈火
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
用我清越的歌 用我真挚的诗
用一个自小温顺羞怯的女子
一生中所能
为你准备的极致
在传说里他们喜欢加上美满的结局
只有我才知道 隔着雾湿的芦苇
我是怎样目送着你渐渐远去
当灯光逐渐熄灭 歌声停歇
在黑暗的河流上被你遗落了的一切
终于 只能成为
星空下被多少人静静传诵着的
你的昔日 我的昨夜
在物是人非的风景里,越女放歌直抒爱意。在关于爱情的故事里,越女遇见鄂君就是最美的意外。缘分不够,只能百年修得同船渡,无法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又有什么关系!即使有一天,忘记了你的模样,依然会在心里牢牢地记住:曾经那么喜欢一个人,那么喜欢……
身若浮云无根蒂,辗转空余春闺愁。别后堪问前途事,故人不见水悠悠。
你存在我深深的脑海里。
存在过,存在着,已然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