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nder》

这篇小说来自公众号“地精与花瓶”的文学创作栏目《三十》,如果愿意给他们一点支持,欢迎关注。

(1)

三月的时候,男孩往家里买了盆水仙。

水仙没有什么香气,搬进男孩的房间后也没能改变房间的腐旧气味。

水仙其实一点都不仙,直到开花前他都长的像颗蒜,圆滚滚地待在水里,伸出几支油绿绿又粗壮的花茎,让人深切的怀疑是不是大蒜发芽了。

买的时间也不对,水仙的花期在每年的一二月,三月买来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尽管便宜了一些,但仍旧有些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的事情,自己做的也不少了。

男孩一边想着,一边手上加了点劲,拧开了铁窗子,铁锈从把手那里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落到暗沉的木质窗台上。阳光费力地爬了进来,搅扰了整个房间沉寂已久的空气,灰尘混着人的死皮扬起来,无所遁形。

床,书桌,窗户,零乱的几本书。

这是一个极其常见的,混着光膀子男人的鞋臭、年轻却丑陋女人的经血、廉价洗发水味道的合租房。公用厕所潮湿的味道像浪一样溺着住在这里的穷人们,隔壁一对小夫妻说着些失去活力的情话,例行公事般地掉在地上。再过去一间房是用木板在客厅隔出来的,一个肥胖的女孩对着小小的DVD播放机看着《蓝色生死恋》,眼泪从油腻的脸滑进方便面汤里。

男孩的房间充满着一种破旧的味道。一种属于,潦草毕业一事无成、上一段感情失败的,刚进入社会的男孩的味道。有一点点属于孩子的生机,一点点不切实际的梦想,一点点无用之物,其他全是现实的打击——简单来说,无非是个不够社会的即将被社会的过程。

男孩床边放着的几本书,都是刚读大学时心血来潮买的。你看,我们都有这样的时候,给自己一个充满希望的愿景,却躲在足够逼仄的角落里,边批判着自己,边匆匆就老去了。男孩毕业时还不觉得,毕业后真切地感受到了。

(2)

男孩的前女友叫水仙。

水仙是真的仙,虽然不够高,但是足够可爱,足够美,而且从来不化妆,足够清纯。在大学里,总有那么几个相貌中上的女孩子,她们不像那些一眼就让人惊艳的女孩,那样的女孩没人敢追,还惹同性讨厌;也不像相貌不出众的女孩子,只能靠努力为自己谋一份地;她们清楚得很,自己不丑,笑起来还很好看,她们天生就有察言观色的能力,清楚的知道怎样才讨人喜欢。平时你不觉得,但不知不觉久了,有一天她对你笑一笑,不用阳光、树和校服,一样让你突然之间神魂颠倒,高岭之花的女神立刻被抛到脑后。你以为是自己突然开了窍,不知道是那些女孩早早就写好了剧情的走向。

水仙就是这样的女孩,她在同乡会里看上了男孩,敬个酒夹个菜,在根本不冷的街道借来男孩的衣服,软酥酥地说自己体寒;请他帮忙修个根本没坏的电脑,顺带喝杯果汁感谢他。酒?太刺激,会把人吓跑,奶茶?太庸俗。只有果汁,酸酸甜甜,你以为是甜的时候,猛地一酸才能让你神魂颠倒,流连忘返。

作为一个没谈过恋爱的雏儿,男孩三下两下就被拿下了。

男孩耿直,不爱说话,不爱跟人打交道。有一年情人节下着大雨,水仙要男孩去送伞,男孩就傻乎乎地站在楼下等。迟了半个小时后,水仙才领着闺蜜们姗姗来迟,说了些男孩不懂的话,什么“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大的雨你还等我,还非订那家巴菲特,知道我吃不下牛排”。男孩懵了,不是你叫我来的吗,巴菲特又是啥,谁订了啊。

但总之,赢得一片嫉妒火光的水仙,搀着自己木讷的男朋友,喜滋滋地去街角的奶茶店坐了下来。确实没有什么牛排,哪吃得起这个——至于喝果汁的小心思,在一起后很快就暴露了,毕竟有个傻乎乎的男朋友天天给你买酸不溜丢的百香果汁,是个人都会说实话的。

水仙一边搅着红豆奶茶,一边眼睛亮亮的看着男孩。

男孩长的是上个年代的好看,这年头流行中分头加大圆眼镜,还要大眼睛尖下巴白皮肤,男孩都没有。皮肤倒是白,一米七八的样子,不戴眼镜,一件衬衫穿一年,土得很。笑起来有时候傻乎乎的,有时候又有点好看,水仙最喜欢他有时看她的样子,眼睛柔柔的,像鹿,又像温顺的刺猬。

是的,水仙不是那种坏女孩。她喜欢男孩,是真心诚意的喜欢,是黑夜里借着手机灯光细心晾晒的心事,刚刚蒙男孩时,心里也跳的不行。她知道男孩不是真的傻,总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想告诉他,她不是虚荣的人,她只是用这一点点的任性,去获得爱情的证实。

这年情人节,明明喝的只是奶茶,水仙却像喝醉了一样,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男孩。说她小时候如何和爸妈吵架,又怎么在送上大学时哭的一塌糊涂;告诉他自己其实内心是如何的自卑又空虚,抓住一点光就再也不想放手的渴求;告诉他自己独一无二无人能懂,告诉他自己堕落自私灵魂羞赧的只言片语……原来水仙是这么脆弱又柔软的一个人。

男孩躺在许久未晒过的床上,深吸了一口气。

他莫名的想起那天水仙抱着自己,自己愣住了,又终于试探性地,搂紧了一点。

可他们是怎么分手的呢?

男孩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他数了数他们几次走过教学楼到食堂的落叶路,几次去游乐园,几次在昏暗无人的街上接吻。他想起他们曾说要一起去附近的山上烧香,后来他一个人去了却什么话都没说,什么也没求。下山的时候迎面走来的人各自有各自的愿景,一家人求平安的、情侣求百年的,下山的人有解脱的、有心满意足的、也有失魂落魄的。男孩木讷的脑袋有点懂了,原来前程旧梦是这个意思。

男孩拿起自己的手机,盯着水仙的手机号码出神。最频繁的时候,水仙每天要打十几个电话,问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吃了吗”“你在干嘛”“为什么不理我”。男孩或者在实验室里,或者在图书馆,或者在用电脑做表格看网课。抽空回了她,接着无可奈何地看着话题永无止境的发展下去。后来出去玩,水仙走着走着突然就哭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你根本不在乎我。”

男孩长长地出了口气。

当天晚上水仙给男孩发了长长的短信,长到男孩无处看起。吃饭时帮她了拿筷子却是两根颜色不一样的,撑伞时走得太快,消息不回,时常板着一张脸……最后水仙留了这么一句话,“或许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男孩又长长地出了口气,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觉得是自己错了,可是错在哪了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以后不用那么早出宿舍那么晚回宿舍了——其实在认识水仙之前,除了吃饭上课,男孩是从来不出宿舍的。他走在从教学楼到食堂的落叶路上,想起水仙问他,这一条路究竟有多少棵树,春天的时候没数清楚,现在秋天都到了。

秋天都到了,男孩在那条路上走了一遍又一遍,数那些光秃秃的树,却从来没有数的一样过,他觉得好气又好笑,难怪她要问自己这个,原来自己数数真的很差。但为什么数出眼泪来,男孩也不知道。

男孩还是觉得,一定是自己买的伞太小了,不然就不用担心她在伞下还会被淋到,他也不会走这么快了。

(3)

四月,男孩开始找工作。

上学的时候,水仙拉着他的手,悄悄地吐槽一个穿着正装挎着公文包的年轻男人,说他也太赶了吧,坐轻轨还要站着把早饭吃了。现在男孩工作了,变成了一个穿着正装挎着公文包,站着吃早饭的人。

他比和水仙谈恋爱时更早出去,更晚回来。

那天他坐最晚的轻轨坐错了方向却没有起身,直接坐到了终点站。

他太累了,当他走出轻轨站,看到意料之中的一片荒芜景象时,他只想坐下来,好好抽根烟。他上学时从不抽烟,水仙不让。男孩坐在路边吞云吐雾,像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他知道抽烟对身体不好,但当一个人的健康只会被租主担心猝死时,其实是没什么所谓的。他有些羡慕那些说不能抽烟喝酒的人,因为必定有人在等他不抽烟不喝酒地回去。

他打开手机,进了水仙的空间,这已经成了积年的习惯,即使他大学才开通空间,也只是因为水仙想写留言板。

水仙还在校园里,曾经的小学妹也成了别人的学姐。她最近在空间复制粘贴些卡夫卡、卡尔维诺的句子,转发一些摄影作品,大胆的谈性、谈爱……她说不再相信爱情,要做一个独身的姑娘。

男孩想想他们刚分手的时候,水仙在空间这样写“说分手就分手,或许因为从未爱过,所以决不挽留”,过了几天又在深夜打电话,痛哭流涕希望男孩回来;复合无果,说好“天涯再不相见”,却在空间数落男孩的各种不好,说自己做的牺牲和让步全都被无视了——下面评论区有许多的护花使者,水仙依然是那个水仙。

男孩熄掉屏幕,第无数次默默删除了访客记录。

他躺在了路边,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好像再也不想醒过来。

但早上的时候男孩还是坐轻轨回了家,他想起来水仙要换水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但若不是大学的时候父母离异反目,亲戚指指点点,家里债台高筑的话,或许他能更细心一点。

他没有告诉水仙很多事情,比如自己怎样从抑郁厌世中自救一命,怎样在家暴中长成封闭的样子,怎样被温暖感动时藏住眼泪,怎样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但这些并不重要,男孩活了二十多年了,一开始很希望有人能理解,像炫耀奖章一样诉说自己的境遇,后来就慢慢沉默了。

其实也不算无牵无挂,他还有一盆对打拼的年轻人而言华而不实的水仙,也不是孑然一身,来之前他把钥匙和地址给了水仙的。但讲述自己时把自己说惨一点总归是没有错的——他想起那天情人节水仙做作的演技,突然笑了。

水仙啊,就是个想要变得特别的小女孩而已。

男孩回到家里,开门的声音搅动了安静的空气。耳边传来昨晚上夜班的大叔的呼声,胖女孩正好出门,把帮男孩代收的快递给了他。男孩笑了笑,正要用钥匙打开自己的门,却发现门是开的。

男孩走了进去,发现窗台上水仙粗壮的花茎被拦腰割断,切口处参差的纤维暴露在赤裸裸的阳光里,无所遁形。而花盆的旁边,静静地躺了把女式的修眉刀。

文/地精

对于男孩而言,水仙花既是对已逝爱情的怀缅,也是步入社会最后的挣扎。

男孩和水仙都是我,或者说,我们在爱情里,总会扮演着或是男孩或是水仙的角  色。

我很喜欢这个题目,tender,最敏感而柔软的被伤害了,往往是最疼痛的。

水仙和男孩都是tender的一个侧面,这样的故事每段爱情里都在上演。

男孩的水仙花,水仙的修眉刀,破败的合租房……其实,我也留了一条线,叫“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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